第89章 蜜榭尔(上)
自从诺布尔·狄·英格拉姆,那个付诸一炬的伯爵家最后的独苗离开以后,蜜榭尔·覆雪已经不记得时间过了多久。
“……哈。”
她已经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酣畅淋漓,抑或说筋疲力竭。
一场鏖战接近尾声。
——咚。
终于,伴随着一声极具破坏力的钝响,最后的敌人应声倒地,一如一具断了线的木偶。
而她则仍然沉默,仍然屹立不倒。
她异常疲惫地望向四周,夜色下,这仿佛刚被什么兽群过境的天灾席卷过般,满目疮痍、尸骸遍布的战场。
“……面对一群喽啰,却弄得这么狼狈,说来倒的确远不如从前。”
杀手少女低声自语。随即干脆她放弃继续硬撑身体,疲惫而释然地躺倒在地。
现在,“王蛇”璀璨的恩赐烙印,已不过剩下聊聊几点星光;而那残渣般的基础恢复力加持,短短几小时中便已经被她挥霍到了极限。
若是没人协助,至少一小时内,她估计都已经站不起身。所以干脆,既然现场终于清净,她想——她便就地躺在这有自己亲手造就的偌大骸骨堆里休息,恢复气力。
总之,在天明前抓紧离开就好,她对自己说。
然而,就在她意识逐渐恍惚,双眼隐约闭上之时,又一群马蹄声却浩荡而至。
“……该死,都消停了这么久,居然还有?开什么玩笑,简直没完没了。”
见状,蜜榭尔懊恼地发起牢骚。
想来,这已经是他们派来支援人手的第五批次以上。也许没了发号施令的伯爵,他们真的就连搞清楚目标身在何处都做不到,才至于过了几个小时还陪着自己在这里纠缠?她想。
“……”
“……喂,找到了,她在这里!”
“什么?”
“——我也发现了,长官!这里,就在这里!”
如今,蜜榭尔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过度疲劳,却一次泄劲以后,就连想要再次直起身子都已经颇有难度。所以她本想着干脆就躺在尸体堆里、紧闭双眼,试着装死来蒙混过关的——就像她小时候,第一次从严酷的战场中侥幸存活那样。
遗憾的是,面前他们不仅挨个拿着火把,对四下的黑暗看得清清楚楚,似乎还已经调查到了她的身份和来头。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叫喊,她猜到自己此回恐怕在劫难逃,却只是一心觉得他们吵闹。
“……聒噪死了,真是。”
面对举着火把前来核验的年轻警卫,她低声说着。
而后,没等对方来得及回应,她便身体骤然向后仰去,靠在一具骸骨上、失去了意识。
“——目标似乎晕过去了。怎么处理,长官?”
“先带回去,扣押到黑牢里吧。我去向上请示,明天一早再开始审问。……我有预感,她身上或许会带着至关重要的情报。不过首先,我们要等到诺斯敏斯特的指示。”
“……是!”
——令情况雪上加霜的是,蜜榭尔本应能清净休憩的当夜,也并没落得安详。
她本以为既然对方不至于急着杀死自己,至少夜里这段时间中,自己还能好好休息,回复体力,醒来再考虑之后的事。反正,比这再糟糕的状况,她也早有体会,现在却一样仍然能站在这里。
然而自昏厥过后还不到两个小时,身体还远未能得到充分休息时,她便被自己身上的异样感觉惊醒。
她环顾四周,
黑牢里似乎除了墙壁与栅栏外空无一物。而随即,她则迟一步才察觉自己身上那股无论如何熟悉,都始终无法习惯的痛苦。
——那仿佛被万千毒虫啃食内脏,被无数蚊蚁饕餮肌肤,每次经历全身都好像要活生生脱下一层皮似的,恶痒。
“……啊……啊啊……!”
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原本待人高傲冷漠的她,此刻却毫无体面可言地呻吟、嘶吼起来。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在口袋中摸索药罐,以此暂时缓解这怪病发作的恶果。但随即迟了一拍才又发现,自己身上不止被搜得一干二净,就连双手的义肢也早被他们拆卸、缴获,藏在牢外了。
“……该死,该死!”
为了暂且缓解痛苦,失去双手、就连粗暴地挠痒都做不到的她,只好如同棕熊或豪猪一类的生物一般,生硬地用自己的身体撞击起四下的墙壁。她知道,只有弄得自己浑身骨头都几乎散架,那痛感才能勉强暂时盖过她身上的恶痒。
不过理所当然,毕竟这是种越是心情烦躁、效果便越是明显的怪病。深陷痛苦之中,愈发焦躁的她,自然很快便会被自己的低落循环、愈发折磨得生不如死。
“……啊——啊、啊……!”
“……”
“吵死了!还他妈的让不让人睡觉?!”
很快,终于回应她的,却是看守黑牢的狱卒恼羞成怒的吼声。
他似乎听得押送的几人只言片语,清楚牢里这小姑娘模样的凡人,其实是个不得了的麻烦角色。于是他才只想姑且熬过今夜,尽量不与她扯上关系。
起初,见她被打入黑牢时早已失去意识、昏厥过去,他还曾暗暗庆幸自己走运。却不想刚到半夜,对方竟会想发了疯似的,发出这样骇人的噪音。
不过与之相反,此时备受折磨的蜜榭尔见到狱卒的身影,却好像看到救星。
“求……求你了……!”
她咬紧牙关、极力暂时压抑住痛苦,用止不住颤抖的声音、尽可能礼貌地恳求道:
“原本在我身上,应该有个药罐……里面的药片,能暂时……止住这种症状……所以……”
“什么?药?……你是说,吃了那个药,你就能安分闭嘴了?”狱卒问。
“对……是的。”蜜榭尔用凄惨的声音回答道,“所以,求你……帮我拿过来,好吗?”
而狱卒听罢,则烦躁地啧了一声,骂道:
“……麻烦死了。”
虽这么说,他却还是回身到自己的工位前摸索了一番,从抽屉中找出了那个杀手少女所说的药瓶,很快又回到牢前。
“……这个?”他问。
“嗯、嗯……请……给我……”
蜜榭尔已经实在无法忍耐痛苦。不过在一边撞击墙壁以痛止痒的同时,她还是一边尽量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尽可能平静地作出答复。
“哦。”
狱卒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即打开了药罐。
“说来,你现在没了手臂,是不是还要我喂你?”他问。
蜜榭尔顾不上回答,只是狼狈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可我凭什么这么做。”狱卒说,“知道吗?我本就长期失眠,难得睡了一次好觉——却被你那豪猪般的噪音吵醒。你还想我帮你?”
说着,狱卒将药罐里的药片尽数倾倒在地,而后用靴底撵得粉碎。
“你,你他妈的……你这混蛋……!”
此时,深受折磨的蜜榭尔再也忍不住怒气,毫不犹豫便骂道。
然而,这却进一步刺激了本就带着一身起床气的狱卒。他一言不发,回过头、便去工位上取来了铁棍和牢狱的钥匙。
“没了双手还敢挑衅,看来你是真挺把自己当个人物。不过,你这样的,我这里倒不少见。”
他毫不犹豫地解开牢笼,阴狠地说。
“……听说你挺耐打?总之,不至于死掉就行。”
随即,他提起铁棒便对少女殴打起来。先是肩膀、头部,待她本能般地为了自我保护蜷缩在地,-则是后背与腿部。为了羞辱,他有时还手脚并用,尽情享受起用靴底蹂躏少女那头干净银发的异样趣味。
只是他不知道,对于蜜榭尔而言,这些或许反倒甚至算得上某种解脱。因为无论怎样的痛苦,只要能让她分神,都已经胜过那笼罩全身的怪疾恶痒数倍。
可惜,才过了十几分钟,狱卒累了、气也消了,见她还剩口气,一边暗暗庆幸自己不算闯祸,一边便又锁上牢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安睡了。
至于蜜榭尔,接下来则只好任由那怪病的恶果将自己折磨到筋疲力竭——唯有那时候,她才能像平常一样终于昏睡过去,直到病症自行安歇。
所以,当她无比疲惫的身躯和精神终于再度得以休息时,天边已经破晓。
就在那群后来的警卫方才苏醒,准备如日程安排那般、去牢狱寻她提审之时,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才终于姗姗来迟。
闻之,蜜榭尔猛然惊醒。但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她只是略显不悦地低声嘟囔了一句,而后便又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了。
“啧……来得真晚,‘红衣’。”
“……”
没有回答。
身穿红衣的教宗小姐神情忧伤地审视过她片刻,随后便无声地打开监牢大门,顺带取回了她的义肢与随身物品。
“……”
“等等……谁在那里?!”
而当那个回到房间安寝的狱卒迟迟发现、赶回这里时,她们二人则早已经仿佛一阵晨间的薄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