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茧蛹病
天还没亮,柳谢克大爷就把众人叫醒了。
乡下的早晨冷得要命,更别说还要进山。伊伦和卡嘉是北方人,他们已经适应了这种温差,抖得最厉害的是蒙瑞,他在埃米林南部的平原长大,还没体会过如此刺骨的自然的冷。但是蒙瑞忍耐了这一切,冷得厉害的时候就双手抱胸,尽量紧绷着身上的肌肉,在大家谈话的时候一声不吭。他本来走路就很轻,长时间的沉默让大家几乎都把他忽略了——直到查克突然止住了脚步,走在他后面的拉里差点撞到他。然后,查克从包里取出一小瓶紫红色药剂,差不多有试管那么小。蒙瑞想也没想就喝了下去,结果整张脸都涨红了,差点跳起来。他喘了几口气,才恢复如常。
“这真是……辣椒加上可可的味儿……”蒙瑞边说边咳嗽了一声,“不过……哎?现在倒是不冷了。”
“这是寒冬游骑兵的药水,但也只能顶一阵子。过会儿太阳出来就好了。”柳谢克大爷捻着胡子说,“我们进山后,如果觉得冷了,又没有太阳,就得赶紧找个洞生点火取暖。过两天你们就会见识到那种冷了。”
“但愿永远不会。”蒙瑞咕哝着说。
山路开始变得陡峭起来,大家不得不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柳谢克大爷倒是如履平地,他保持平衡的能力就像猫一样。奥莉起初还强撑着保持直立,过了不久,她就不得不抓着石头和枯草往上爬,并努力地寻找落脚点。然而,路边的灌木满是棘刺,奥莉在差点儿摔倒的时候直接抓住了一根刺,手掌顿时被刺破了。她只好举着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踩着更稳的地方。荆棘还不停地往她的裤管上扎,幸好寒冬游骑兵的制服质量是过硬的,那些棘刺划过了她的裤腿,但是没有扎进肉里。
到了一处平缓一些的地方,她拿出行李中的绷带,让卓拉帮忙把伤口包扎了起来。这时她才意识到,大家都戴着防割的露指手套,而她的那双还照原样待在她的皮包里。
“你们哪……”柳谢克大爷不由得摇了摇头,“果然,别人说的都没用,自己吃苦头才算数。”
天空的蓝灰色开始逐渐变淡,青翠的群山,以及更远处雪白的山峰逐渐显出了轮廓。从风中渐渐漏出了一缕金光。它一旦冒了出来,就像剑一样毫不犹豫地撕开了天与地模糊混沌的交界处。一抹橘红在雪山上晃了一下,又沉入了山岭里,然后又晃了一下……他们越接近山梁,那抹橘红的面积就越大,看上去越温暖。它像火苗一样舔舐着山峰的雪,半山腰的树叶,以及在它之上的云层,渲染出不同层次的红、金、粉。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多的金色光束洒向大地,橘红的朝阳在一片光辉中跃到空中。奥莉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事实上,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在他们爬到山梁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奥莉扭头看着同伴们,她看到蒙瑞露出了长舒一口气的表情。
这时,奥莉开始往山脚张望。几座村庄上空缭绕着山岚,如同白色丝绸一样在屋顶上滑过。山脉之间还有几处类似露营地的空地,那儿的树被砍了一大半,应该是有人曾在此居住。另外,还有一些东倒西歪的废弃房屋,它们的位置明显要更闭塞。柳谢克大爷说这些都是格雅人以前的部落,他们后来搬到了山下,但是最近停火线上总有飞空艇来轰炸的,所以这些居民点过不久可能都会重新有人搬进去。
接下来的一段路是连续的下坡,和上坡时的路一样陡,而且更耗费体力。除了走惯了山路的柳谢克大爷,所有人都不得不手脚并用、向后倒退。奥莉感觉自己的伤口绷开了,但她不想摘下手套看一眼,只好忍着疼一步一步爬下去。走到坡底,拉里是第一个蹲下去的——他不停地揉着左脚的脚踝。其他人也感觉自己的双腿和双脚传来了很钝的胀痛。即使在水银号上待了一段时间,已经适应了“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跑”的艇员生活,但走山路还是非常累人的。特别是顶着烈日——太阳在驱散了早晨的寒冷后,就变得相当毒辣,走了一上午山路下来,所有人都自觉地戴上了之前还在嫌弃的帽子。
“我们接下来怎么走?”查克问道。
柳谢克大爷又捻了捻胡子,指着往西如龙脊般绵延的山脉说:“从此处下岭,往西南走,到铁丝网断了的地方,有一处我们叫‘门板儿’的地方。这里是一线天,非常狭窄,两边都是峭壁。过了这处天险,就又是一片平地。在那儿有一条河,沿着河往西,是抓着石头的森林。只有这片森林里的石头长着黑野牛吃的地软儿。一般放牧的人,脚步也就到此为止了。森林里有瘴气,咱不敢轻易进去。向南几通里路,是三指山,这座山有三座峰,直上直下像三根指头,光秃一片,草都长不起。不过,从三指山的北麓有一条小道能绕过森林,这条密道叫‘拉图柯勒’,意思是‘雪道’。它是往山上走的,真的能刮下一片雪来。走过这条小道,起码要花上五天时间。这样,就能到大甸子上,往北就是乔格亚城。”
“这附近有格雅人的营地吗?”奥莉听完后大胆地问了出来。她觉得这应该是很自然的问题——这是和他们任务相关的啊!
“哦?住在‘门板儿’附近的是黑麦部落,三指山背面的河谷,附近的小山包上有几个黑麦部分出去的格雅村子。森林边上是交罗阿部,他们除了放羊放野牛,还在河谷捕鱼,种些麦子。还有在这一带转场的伯翁部,这个部落是最原始的,但他们人也很多。不过,我有一两年没听说过他们的消息了。”
奥莉扭头向查克问道:“这样一个大部落,突然就消失了,这难道不是很蹊跷吗?”
查克反驳说:“可是按理说,伯翁部一直在深山活动,而且这一带地势闭塞,他们应该是受传染病影响最小的才对。我觉得如果有茧蛹病,交罗阿部受的影响可能更大。”
奥莉还是不死心。她又说道:“交罗阿部已经开始下山种庄稼了,说明外界更有可能了解到他们。那么,为什么茧蛹病的消息还没捅出来过?如果他们开始大批死人,柳谢克大爷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而且他们住得离那片有瘴气的森林很近,和瘟疫打交道的经验更丰富些。”
查克又环视了一下四周,以拳击掌,说:“那么少数服从多数,是先去河谷还是进深山调查伯翁部?”
表决的结果是四对三,同意调查伯翁部的是多数。这是奥莉的提议少数几次——甚至,应该说是第一次——得到多数人的支持。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姑娘,在学校里的时候曾经提出过很多建议,有些比较可行,有些很幼稚,然而,在她作为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女孩儿的时候,那些建议也都和她一样平凡无奇,被淹没在那些“带头儿的”掀起的声势中了。在穿过林海,往“门板儿”去的路上,她的心里还是泛着一小层激动的涟漪。
徒步走了十通里左右,他们就看到了“门板儿”。那里的地形确实相当险要。山脉就像两支翅膀一样展开,越远越高。在“门板儿”的位置,就像被斧子劈开一样,有一道窄而陡的裂缝,这一出断层周围的峭壁直上直下,少有植被,中间只有一道牧羊人踩出来的小径。这道裂缝宽度只容两人并排,从入口处见不到终点。不时因狭管效应传来呜呜风声,山壁之间缺少光照,就连空气好像都变成了阴沉的蓝色。
柳谢克大爷帮着大家准备了火把,他们便走了进去。“门板儿”大概长三四百通丈。一行人在赶路的时候走得汗流浃背,踏上小径后,令人毛骨悚然的云雾和阴风不断拦在身前,一身汗水瞬间无影无踪了。大家走得畏首畏尾,只有熟悉这片山区一草一木的柳谢克大爷神色如常,甚至还给大家讲起了关于“门板儿”的传说。在格雅人的传说中,这里本来见不得光,蛰伏了许多魔鬼。天神看不过,就一斧子把山劈开,让光能照进来,干掉了大多数的鬼怪。不过,现在暮色已经渐显,这个传说显然没有了多大的说服力。
奥莉咬着嘴唇跟在卡嘉身后,一向表情淡漠、不爱说话的卡嘉此刻似乎也有些害怕了。她认真地盯着脚下的每一颗石子。
然后她踢到了什么。
“奥莉!”她回头大声喊道,“这石头不太寻常!”
此时太阳已经落了山,四下被一片深蓝色笼罩。奥莉点着火把,赶紧跑上前去,装着胆子把火把向下探了探。在火光之中出现了一个类似学校里的石膏美术教具的东西。这时卓拉也跑了过来,她用脚刨开这灰白“石膏”边上的土,发现这并不是一颗小石头。走在前面的男队员们和柳谢克大爷听见卡嘉的喊声,也点着火把赶过来了。蒙瑞拿出一把折叠铲再往深处刨了几下,发现这东西应该是一个球体。拉里、查克和伊伦也加入了他,就在即将把球体刨出来时,奥莉把火把递给卓拉,蹲下来试图将这个球体搬起来……
她成功了。
同时传来了“喀吧”一声脆响,好像在运动前热身时关节咔咔作响的声音。
“尤尔森和伊什何啊!”第一个看到它真面目的蒙瑞发出一声惊呼,“这是个——这是雕塑吧?这是人的雕塑吧?!”
拉里幽幽地说:“恐怕不是,这里不会有人过来拿着雕塑头像写生吧。”
奥莉差点儿就把这玩意摔在地上了,她竭力地克制着这个念头,把它的正面转向柳谢克大爷。
“这是茧蛹病的茧……”大爷说道。
查克的声音有些发抖:“你是说这个以前是……一个人……一个活人……”
这下奥莉真的把她抱着的“石膏塑像”摔在了地上。然后她看清了这个不幸的人生前的脸。一张和柳谢克大爷差不多特征的脸,一张格雅人的脸。高颧骨,鹰钩鼻,眼睛凑得挺近。她知道,她刚刚掰断的应该是曾经的脖子。这“石膏”易碎,事实上,她把它摔到地上之后,它就四分五裂了,还好面孔的部分仍然完好,现在就像一张假面具。
“这是传说中茧蛹病的……”她重复着说。
“伯翁部凶多吉少。”伊伦镇静地说道,“我们得赶紧过去,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他们确实没有浪费时间。之前他们还蹑手蹑脚地走路,现在便放开了步子,每个人都想尽快离开“门板儿”。柳谢克大爷走得更快了,这个之前还愉快地讲故事的老人,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能看出来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比七个人因为刚才的这一幕受到的恐惧加起来多得多。他说,这个不幸的格雅小伙子一定是要出来报信的,他大概率属于伯翁部,这个部落的人头都比较圆。可能就在他要走出去的时候,死亡降临了。
天空完全变得一团漆黑,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一夜的月光很亮,熔化了它周围的所有星星。脚下的路越来越险,再加上夜幕的降临,即使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走,也大概走了……奥莉没有拿出机械表看时间,她已经忘记了这个,心头只有恐惧。茧蛹病可以空气传播吗?碰过茧蛹病“外壳”的人也会得上病吗?当然,查克说了“不会”,可是鬼知道这是不是新的类型呢?
“这座山里果然有魔鬼!”拉里感叹着说。
“魔鬼可能在山外面。”伊伦回应了他。
“这怎么讲?”
“你还记得西赫洛来的——”
伊伦还没说完,就看到前面的人做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往下传来了查克的命令:就地露营。原来,他们已经走出了这个三四百通里的“门板儿”,借着月光,能模糊地看到比天空更黑一些的山岭,还有泛着点波光的河流。这应该就是柳谢克大爷所说的河谷平原。
大家手里的火把被集中到了一处,蒙瑞搭起了一个简单的柴火堆,大家把即食干粮分了一分,安排了站岗的人,就枕着背包试图睡下。奥莉主动要求站第一班岗,她实在是睡不着,害怕第二天起来她也变成了一个“雕塑模子”,而她的身体就像大爷说的那样,化成和虫蛹内部差不多的一堆液体。她手持武器站在篝火旁,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忽然,她听见查克窸窸窣窣的问话声:“奥莉,你还不放心?”
她也轻声回答:“我碰了那个东西……”
查克走过去,用他的双手握住了她空下来的那只手。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吗?那个壳子不是魔鬼,甚至不是那个可怜的人,它只是一个壳子,而且不会再传染了。如果不相信我,也请你相信亚彻尔军需长吧。”
奥莉和拉里换了岗。她还是有些谨慎地用手在地上蹭了蹭,好像这样就能把她想象中的“茧蛹病病原体”蹭掉一样。她犹犹豫豫地闭上眼睛,试图睡觉——她本以为焦虑会让自己失眠,但是人的睡眠需求是不可阻挡的,她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奥莉的双手并没有任何变化,她的全身也没有任何变化。篝火熄灭了,灰烬随着风向南飘去。在森林边上出现了一堆光秃秃的树墩,柳谢克大爷说,这些树墩应该是伯翁部的某个家族转场到这里后伐倒的。按理说,他们现在还应该在这边扎营。
“我去看一看。”拉里说道。
“我也去。”伊伦说。
蒙瑞打开背包,默默地把一个手持相机递给了他们。这是他自己买的照相机,带上水银号后一直没舍得用,这次是听说有调查任务后特意带出来的。伊伦了解这个,他很小心地接过照相机,挂在了脖子上。
……其他人在原地等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直到正午刺眼的阳光彻底占领河谷。这时,拉里和伊伦从蒸腾着的水蒸气中走来。伊伦还是很镇定,但拉里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只知道死死地抓着装样本的盒子和笔记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被魔鬼抓走了,刚刚才拼了命逃出来。
“……没了。”他说。
卓拉立即问道:“什么没了?”
“那个家族——不,可能不止。”伊伦飞快地说,“村子、人、山羊、车马……全都没了,什么也没剩下——可是也没有你们想象中的惨景——就像被蒸发了一样!然后我们往林子里走,那里都是像经历过火山碎屑流一样的,茧蛹病造成的壳子。我怀疑有人和我们一样听见了风声,特地过来收拾了残局——甚至,我敢肯定,这个居住地的人,是被那些过来收拾残局的人投的毒!”
拉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我们有照片。我们把那些东西都拍了照片。你们敢去看的话,就去看吧!”
除了拉里和柳谢克大爷,其他人都跟着伊伦过去了。
奥莉面前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甚至还留着弹坑。这些弹坑并没有被野草掩埋,它里面不适合任何生物生存了。卓拉想要踩上去试试,被蒙瑞一把拉住。周围的树木也不发出它们在几通尺外同伴们那样的林涛声——它们没有几片能被风吹响的叶子了。
卡嘉冷冷地说:“炸弹爆炸后产生的剧毒物质。”
奥莉没有跟着他们往林子里走,她完全能想象到那老林子里有些什么东西。等了二十多分钟后,蒙瑞抱着素描本,和卓拉一同走了出来。蒙瑞的脸色很差,他应该是被吓着了。卓拉则面色苍白,她偏黑的灰眼睛中盛满压抑着的怒气。
“他们都做了什么啊!”
查克咬了咬牙:“这样的情况可能有更多。我们得把这一整片河谷调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