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冬日旧事

他们在水银号上做的第一件事是照着清单搬运送上来的货物。这不仅是他们干的活，几乎整个空艇的船员都下到了货舱，包括舰长罗维德·克劳斯。在那儿，军需长亚卡文·亚彻尔说了算。即使是舰长也要按他的规划来。由于“寒冬游骑兵”缺少医生，一时又不能及时从埃米林舰队调人，亚彻尔还要兼职船医。为了永远摆脱医生行当的这一天早日到来，舰长指派了查克去当他的徒弟。总之，他们在这个效率飞快的军官手下一直忙碌到第二天清晨，才被许可去休息，空艇只留下了必要的值班人员来保证她的正常运行。用军需长的话来说，这是“恒定岗”。机械厂里的机器都不能随便就停机，一艘空艇更是如此。

一起上船的七个人是不必遵守军需长那张日程表的，因为他们属于“备份人员”，必须随叫随到，晚上也按性别分别住在相邻的宿舍里。奥莉很快就和她的同伴们以爱称相称，在船上很少有人会喊某个人的大名，过长的名字可能会耽误要事。卡季琳达、卓琳妮成了卡嘉和卓拉，拉森迪克成了拉里。他们早就习惯了喊“查克”，蒙瑞则是唯一没有昵称的埃米林名字。伊伦是所有人里最年长的，她和其他人不会用昵称称呼他。他们还会用昵称来称呼一些军官，比如大家都管罗维德·克劳斯叫“罗伊”，就像行政官玛拉。罗伊大概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年纪，判断他的年龄更难一些，因为他有半张脸都被面具遮住了，另半张脸又显得比实际年龄老起码五岁。

按罗伊的命令，在每天处理完日常事务之后，他们必须参与学习，从一窍不通的中等学校毕业生变成真正的空艇船员——又是一个从海军那边带来的词。所有人都要熟悉水银号的内部结构（包括她的每一条管道），学会使用六分仪、打绳结、估算距离、测距、测量风速和风向、旗语、灯光信号、西大陆通用的无线电明码和各种密码。伊伦要学会架设电台，并且给他背的密码比他们多两倍。卡嘉和卓拉被送去机库给空艇的飞行联队做勤务，她们还要计算燃料的消耗，学会控制空艇的平衡。拉里去炮术长索尔丁·马洛里那儿报到，他和蒙瑞还要学习管理空艇的武器。奥莉与维修班和损管班东奔西跑——他们很多都是身兼两职——排除水银的一切故障。舰长把查克安排给亚彻尔军需长，不过不是帮他记账，而是和他学医。查克本来就有一点医学基础，现在他必须钻研好几本比字典还厚的书，还要应付军需长的突击测试。亚彻尔给了他一只镶嵌了太阳石的手套，说这是他无力回天时最后的救命稻草。寒冬游骑兵曾经招募过很多会使用魔法的医生，几个月前他们失去了最后一位。

在他们开始逐渐对新环境和新知识熟悉起来后，奥莉见到了一个她认为绝不会出现在这艘船上的人：水银号大副，艾特里恩·柯特。给他们安排了所谓的“课后娱乐”：用军棋推演历史上的海战战术，以及，把他们还给初等学校老师的埃米林史补回来。

“可是——我以为你不会——”

看到他走进军官活动室的时候，奥莉惊讶地喊道。

“我也希望他们另请高明呢。行了，现在我们开始吧。”

说实话，她没想象过艾特里恩不穿那件魔法师袍子的样子。但是他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眼前，裹着深蓝色的军大衣，头发漆黑，脸色苍白，身材瘦长，眼睛比她记忆中更绿一些。他看了他们下棋，然后像学生转笔一样把那根金属质地的魔杖在手里转了一圈。画片响应了他的动作，白色幕布在军官活动室里落下。他关了灯，一些照片和文字出现在幕布上。

用卡嘉的话说，他可能是个优秀的大副，但绝不是个好教师。“上课”时，他一直在念稿子，对于他要讲授的知识是否确实传授出去了，他似乎完全不关心。并且，他所讲的是一段他的学生们从未认真记忆过的历史。

奥莉在中等学校学到的大多数还是比较实用的社会史，历史的发展脉络在她的认知里还是散落的零件。艾特里恩的课至少能把它们拼接到一起。在这之前，她知道第一批在埃米林土地上生活的人是“骑马的阿瑞提人”，他们从东大陆带来了埃米斯莱人，本来准备卖给西大陆的帝国当奴隶（“埃米斯莱”在阿瑞提语中的意思就是东方奴隶）。但是走到埃米林的时候，这些战俘执行了一个谋划了很久的反抗计划。他们在几乎荒无人烟的伊尔仑高原杀死了所有的看守，然后定居在横穿埃米林国土的维雅河两岸。埃米斯莱人站稳脚跟后，同阿瑞提人开始了几十年的战争。最终，埃米斯莱人利用阿瑞提人的内讧击败了他们。战争令两族都元气大伤，瓦迪拉国王和帕索斯卡头领在维雅河的入海口签订了盟约，并建立了一座城市，以他们名字的合称命名为瓦帕。阿瑞提人反而融入了埃米斯莱人，接受了他们的语言和农耕的生活方式。从这里直到一百年前的历史是漫长的“王国时代”，老师很少会讲，考试也不怎么提。然后是一百年前的埃米林内战，进入了七位执政官执政，议会行政的年代，直到今天。

艾特里恩讲的是一个更早的故事。它发生在人类遍布西大陆之前，这片土地上还存在精灵、矮人和龙的年代。那时冰墙山脉以北的冻土带曾经遍布农田和森林，气候也比现在温暖许多。那里曾经存在一个精灵国家，在北方人的传说中被称为“波涅纳”。在很多歌谣中都描述了这个帝国用太阳石建造的宫殿和房屋，用水晶铺就的路面。他们甚至征服了巨龙，依靠驾驭龙在广阔的疆土四处漫游。他们还用竖琴和五音琴作诗，歌颂他们拥有的一切。在精灵创造了那样多的奇迹时，人类还处于茹毛饮血的状态，他们住在南方，从没越过冰墙山脉一步。尤尔森教的经书里，也从未记载过波涅纳城市的宝石城墙、水晶街道，以及镶嵌着黄金、白银和祖母绿的殿堂。

波涅纳在它如日中天的时候灭亡了。不是因为内乱、征服或是统治者的残暴，而仅仅是因为一颗流星。它砸中了那伟大的首都，带来了一场严重的地震。接下来，北方的萨林加火山开始喷发，遮天蔽日的火山灰隔绝了阳光，长冬降临到整个世界。当然，地震也使许多太阳石矿脉出现在更浅的地方，可是精灵已经无暇顾及那些宝藏了。他们能活几千年，却无法复原已经损坏的东西。波涅纳到处都是废墟和行尸走肉，这让他们住在那儿的每一天都受着折磨。更可怕的是，三年的长夜结束后，刺骨的寒冷仍未消退。那些会喷火的巨龙也不能抵抗那样的寒冷，它们相继死去了。土地被冻结，已经长不出任何作物。森林化为银色的冰柱，标志着这里曾经有过茂盛的树木。精灵开始往南迁徙，他们最初沿着涅拉河往西走，但是那时的卡维利亚峡谷相当凶险，大队人马根本翻不过去。他们分为两批，一批强行越过了隘口，后来一直走到了索尔修岛。另一批往东迁移，来到了冰墙山脉的一处隘口，现在那儿是埃卡、西赫洛和斯米塔公国的交界地。他们从那里进入了今天的西赫洛，又在黑暗和寒冷的驱使下向东翻过嘉彼洛什山，进入埃米林的绿森林。

到了这一步，波涅纳精灵已经所剩无几，剩余的幸存者们也彻底失去了希望。绿森林遍布瘴气，盘踞着各种古老的邪恶生物，他们只好沿着维雅河继续向东，来到银森林和金森林。他们在这里建造了树屋，也不再追求重现故国的荣耀，只想安静地生存。大干旱打破了他们的幻想，按照尤尔森经书上的说法，这次干旱是魔王戈瓦造成的。尤尔森为此第一次插手人间，安排他的儿子和女儿带领人类在各地筑造了地下城并躲藏起来。他显然没有把精灵看作自己的造物，在那次大干旱中，赫洛和埃米林的森林里都发生了火灾，精灵最后的城市也一并烧毁了。他们也知道人类的势力在东方和西方逐渐增长，就制造了船只，向南前行，一去不返。

蒙瑞举起自来水笔，示意提问：“可是寒冬游骑兵为什么要在北方巡行？照你所说，我们的敌人只有大自然。”

艾特里恩用杖尖抵了一下投屏，一个皮肤发蓝的尖耳生物出现在屏幕上。他继续说道：“我们所说的是幸存者，但是那些没能逃出来的精灵呢？精灵能活上千，甚至上万年，除非达到死亡的年龄，他们是不会死的。你还记得我刚才怎么说的吗——行尸走肉。魔法师称它们为‘冬妖’。你没法杀死他们，只能把他们赶到某个界限以外。”

伊伦点点头，说：“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做的。”

卡嘉补充道：“应该是在北方逐渐回暖之后，我们的祖先在那里利用精灵留下的一些遗产建立了墨瑞纳林帝国，在那时就有巡行北方的部队了。他们始终防范着冬妖的骚扰。后来，冬妖也成为了传说，墨瑞纳林帝国覆灭了，它留下了一些公国：卡维利亚、斯米塔、拉提克、卡扎、顿茨克、鲁涅卡。还有一些人建立了赫洛王国，最后赫洛也衰落了。它们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抵御冬妖，而且北方没有魔法师。”

在冬妖全面深入西大陆的时候，一对特莱亚兄弟提议组建寒冬游骑兵，不然就是唇亡齿寒。哥哥维利亚姆对最高主教说，这支队伍将与魔鬼作战，会帮助教会夺取北方的土地和太阳石。借助宗教的影响力，他很快招募到了一批人。可是弟弟杰里科认为这种谎言之上的军队不会维持多久，就把真相和形势直接写下来贴在了教堂大门上，他决定招募一批水手和魔法师在冰海上作战。当然，那时的人们依然认为这是去和魔鬼作战，总之，一些人为了信仰，一些人为了金钱，还有一些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纷纷加入了寒冬游骑兵。当然还有兼而有之的人……在一次次作战中，标准和制度逐渐形成，各国会从军队和志愿士兵里调出人来参与北方的巡逻，他们的总部被命名为星堡。这个传统持续了五百年。维利亚姆的那支军队成为了寒冬游骑兵的陆军，而杰里科招募的人大多数成为了海军——后来又发展成空军。船上的魔法师大多数来自埃米林，他们会把黑魔法施加到军舰上，让军舰能劈开冰层。这一点，教会规定的所谓白魔法是做不到的。

不过，在边境沉寂了一百多年之后的现在，寒冬游骑兵已经逐渐被各国遗忘，人数也渐渐减少。而且各国士兵的素质参差不齐……如果不是为了埃拉塔能源公司的矿场，埃米林也不会让水银去北方执行任务，她本来是要去加林斯的。在瘟疫期间的那次战争之后，埃卡和阿尔尼之间的小国被两国尽数占领和瓜分，两国之间失去了缓冲地，这两个世仇国家之间的火药味越发浓烈了。而加林斯就在这两个国家的南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情报集散地。

“所以本质上还是埃米林的间谍。”卡嘉说。

“她本来会是的。但是我们现在在往东赫洛飞。”

“话说回来，寒冬游骑兵不会参与各国的政治博弈……”拉里小声说。

“哦，那只是个笑话。”蒙瑞说，他说话时很喜欢晃食指，“事实上，很多国家借着寒冬游骑兵的名义搞一些事情……但是现在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这么做了。你看，第二次赫洛战争的时候星堡就持中立的态度。”

啊，赫洛战争……那是另一段旧事了。

第一次赫洛战争缘起于寒冬游骑兵在帮助赫洛击退了一波冬妖的进攻之后，一部分阿尔尼士兵突然宣布回归阿尔尼军队序列，并驻扎在了当地。寒冬游骑兵、赫洛王国以及其他国家把这群阿尔尼人赶走了，星堡撤回了剩余的队伍，他们没有从中捞取利益。但是赫洛必须向其他大国支付军费，并交出一部分的铁路和太阳石矿山。

第二次赫洛战争缘起于赫洛王室内乱，两位王子各自占据了东西两侧的大城市，自立为王。索尔修、弗芒恩、埃卡支持东赫洛，特莱亚、阿尔尼支持西赫洛，战争进行了五年，双方都陷入了泥潭里。在最高主教的调停下，两位国王在沃夫林根停火线签订了停战协议。这场战争结束了，不过也没有完全结束。东、西赫洛有不同的国家扶持，但是它们有着同样的命运：都不得不继续付出一些东西——这就是埃米林无法向赫洛买太阳石的原因，就像小酒馆里街坊们所说的那样，两国的太阳石、沙石、金刚石、煤和铁矿，还有铁路和水运，都捏在了不同国家的手里。

至于是否会有第三次嘛……这谁也不清楚。

“埃米林在这时候就坐视别的大国在它的邻国领土上打仗？”拉里又问道。

“我们需要把时间轴横过来看，拉里。”查克指着画片解释说，“在第二次赫洛战争期间，埃米林也在内战的状态……”

“啊，没错。”艾特里恩又挥了一下魔杖，画片中出现了一个四分五裂的埃米林，“我想你们的历史老师都讲过埃米林三角，国王的绞刑，尖叫之夜……是吧？”

“……”

“埃米林三角指教会扶持的三支家族，他们兢兢业业地把埃米林的财富转移给教廷和各个大国。他们家徽的颜色分别是白色、橙色和紫色。他们甚至轮流建立过埃米林王国时代的三个王朝，最后一个王朝属于紫色家族。三角是一个稳定、相互牵制的结构——但是万一其中一端突然产生了野心呢？就像白色家族那样。在尖叫之夜中，白色家族清洗了其余两家，并且把紫色家族的国王吊死。”艾特里恩又换了一张片子，接着读画片上的字，“一般来说，国王应该被砍头……这个可怜的家伙是个好人。橙色家族中的一个远房支系忍无可忍，选择举兵讨伐。他借来了教会和索尔修、弗芒恩的军队，成功占领了瓦帕，白色家族率军逃到维雅河以南，在特莱亚的支持下与他们对峙。”

“就像赫洛那样。”

“或许。橙色家族的这位表亲借来了士兵，他们和白色家族的军队打了两年……大贵族几乎都打光了。埃米林人意识到他们将要为借来的军队支付军费，这位表亲如果能赢，还会拱手献上别的东西。那时，他们觉得自己被埃米林三角出卖了。于是就有了橡树城起义，泪湖战役，埃米林新军……与此同时，驻守什科里湾的瓦帕第一舰队也发生了起义，他们争取了魔法师公会的支持——还记得我说过的吗？船上有很多魔法师，为了破冰。比起橡树城，瓦帕的起义更加顺利。瓦帕的市民几乎都支持舰队的行动，而且那座首都的城防布局早就被义军渗透成了筛子。”然后艾特里恩开始念名字，“哦，一些听听就好的名字。橡树城：芒利，阿绍尔，兹马瑞利，斯科尔基；瓦帕：麦克劳，蒙格雷，霍姆林，还有一个名字，按他本人的要求没有写进课本……那么我也不会讲出来了。”

水银号的大副长出了一口气，他关掉了画片，又让他们下了一会儿军棋。然后他把他们客气地请出了活动室。此时一只红知更鸟飞到他的手上，它张开嘴，里面传来了舰长的声音。

“课如果上完，马上到舰桥一趟。”

艾特里恩下意识地回答“是”，没等他再说一句话，知更鸟就飞走了。他走到舷窗前，看着空艇下面快速掠过的维雅河。他们一直逆着维雅河而上，明天就要进入埃米林西北部的高原地区接受补给。一百年前，那些搭乘货机前去高原的新军，是不是也像他这样观察过已经比带子还要细长的河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