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童年(六)
莫罗·威斯塔利亚先生的追悼会是上午举行的。
遗嘱里,他把那个我非常喜欢的水晶球送给了我。宁芙姐非常郑重的也给我也邮寄了一张邀请函,尽管我住的离她家只有一个街区远,尽管我不得不自己在邀请函写上自己的名字,尽管所有的邀请函都是我贴上的邮票,都是我拿去邮寄的,但是我还是忘记了把自己的那份从从其中挑出来。
所以我的邻居保罗先生拿着我的信件敲开房门,把信递给我的时候,我自己也只能无奈的苦笑了出来。他声称因为我已经几日没有回去了,便自作主张的替我送过来。
“我为他的死感到惋惜。你看起来糟透了,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谢谢你不辞辛苦的帮我送过来,威斯塔利亚先生的葬礼会在明天上午,于南方陵园举办。如果您有时间还请前来,我预备了酒水和甜品。”
“我会去的。”
和保罗先生简单的道别之后,我回到屋里。宁芙也没有抬头,只是双手捂着脸,问我是什么事情。
“看来我不小心把我的那张邀请函也寄出去。”我扬了扬手里的请柬。
“你还是那么不小心。”
我把邀请函放在玄关,这样我在离开的时候就能一眼看到了。
尽管刚来翠月城的时候是住在这里的,但是一段时间之后我变得难以忍受过于能说的宁芙搬了出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威斯塔利亚家都没怎么来往,白天上学,晚上和休课日的时候工作成为了我新的日常生活。莫罗先生偶尔会请我去吃饭,我有了前车之鉴后,便不再拒绝他们的邀请了。
尽管对于我来说,莫罗先生一直是一副中年人模样,但是他却越来越虚弱,最终在一个平凡的晚上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宁芙姐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希望我帮她完成葬礼仪式。而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莫罗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这个公开的小秘密只有我不知道。他之所以看着和实际年龄差距甚大,是因为在他年轻的时候接受过一个精灵的祝福,使他的容貌衰老的比他的躯体衰老的更慢。
“你写完吊文了吗?”我问宁芙姐,从刚才开始,她便没再动笔了。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在第二天的葬礼葬礼上,她确实有好好讲完自己吊文。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好。
感谢诸位能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加亡父的葬礼……”
虽然开头的时候她就像要哭出来一样,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住了。我把有些脱力的她扶下临时搭的布道台——接下来是我的吊文。
葬礼按照计划有序的进行着。虽然来的人不是很多,但都是曾经和莫罗先生有过共通回忆的人。突然,远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即使是正在做最后陈述的牧师也转过头往去。那马跑的飞快,转身间就到了。那个连名字都没有告诉我的高大精灵从马上跳了下来,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她叫做绿草,和我一样没有姓,就是绿草,不能再平凡的名字。
她仍然是黑衣黑裤黑面罩,看不出身型。她一边走上布道台一边说:“抱歉我来晚了,白堡离得实在是太远了。”她的声音完全失去了之前那种优美与平和,只剩下沉重。随着她的出现,宁芙蓦地紧抓住我的手,口中轻轻念叨这什么,即使我就站在旁边也只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布道的牧师似乎不认识她,想要上前阻拦,但是看着她高大的身材,他明显进退两难,
有些搞不清楚改怎么做。他求助般的像我们俩望过来。
“让她说。”宁芙的声音就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听到她说话的精灵也转过身来看我们:“看来我没有走错。相信你们很多人都认识我,那就我开始吧。抱歉,我需要抓紧时间。”
“我要给莫罗·威斯塔利亚致吊词。当邀请函寄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昨天下午了,随信到来的还有他的一部分遗嘱以及托付给我的遗物。我知道你们的所有人都压根就没觉得我会来,但是我来了。因为我就只是无法在空荡荡的白堡教堂中回忆他的一些事情,我不能接受这点。因为不应当这样,他的事情不应该就这样只被能我记住。”
“又或者被遗忘,我想你们知道——如果你们真的和莫罗很熟悉的话,他会告诉你们精灵的记忆力并不好。只是即使是我也从来没想到过人类的更差,你们看,这不是很明显吗?没人记得他,因为根本没人来!
嘿!我是说这可是莫罗小子啊!就只有你们九个来为他送行吗?其他人到底都死到哪里去了?”她的声音激动起来,用力敲了一下布道桌。
“宁芙!你妈洛丽塔他妈的到底在哪里?嗯?她就连一个上午的时间都抽不出来,过来表达一下她的悲伤吗?她可是给这个小子写过48封愚蠢的情书的啊!她甚至要在每个‘你’后面用红笔画一个心!
你父亲他妈的到底为什么要把他们之间的情书塞进给我的遗物里面?就真的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以至于让她都抽不出一点过来吗?她就忘了这一切了吗?以为离了婚便再无一点关系了吗?她最好不要再让我看到。”她已经完全不顾优雅地在说脏话,甚至开始威胁宁芙的母亲洛丽塔女士,尽管我也没有见过她。
“人死了,其他人就需要参加他的葬礼,不是吗!这难道不是你们人类自己的规矩吗?即使我这种精灵也会擦拭死者的尸体,为他做祷告。可他做过那么多好的事情,好好得过完了他的一生,而现在他的葬礼却没人来?
他帮我整顿了我那个该死房间,帮我装上窗帘,粉刷墙壁。他甚至教会了我做菜,你门懂吗?他尝试教一个精灵做菜!他居然还给那边那个半精灵小子做了个鬼知道是个什么玩意的东西。”她突然用手指向我,我则攥紧了胸口莫罗先生送我的项链。
“不过显然,没几人在乎,因为没人知道吗?草!”她又骂了出来。
“我曾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过,一起战斗过。我知道这个人很多隐私的事情。比方说他吃多了会打呼噜,他爱吃的和不爱吃的食物。我甚至知道他什么时候理发,什么时候去刮胡子。这档子破事我知道好多,我明明知道好多,可我未曾想我竟然从没有真正去了解过他。”
她从衣服里摸索出一个土黄色的徽章,给在场的所有人展示。我没有看太清,但是也认出来。这是莫罗先生留给绿草的一件遗物之一,随着邀请函一起寄给了她——由我亲手打包。
“我甚至不知道他还去过北方打过仗。我从来没听说过他得到过奖章,你们这群丫头小子可能认不出来,但是这可是矮人造的奖章!我是说如果你没有到受过重伤,拯救过队友的生命或是说杀了恶魔将领,是不可能拿到这个的。”说道最后一句,她甚至有点哽咽。
“他保留着以前用过的方巾,烧得的只剩下握把的匕首,临光城舞剑的票根,他甚至还收藏着冻白精灵赞颂他勇敢的诗篇。我虽然也没有见过冻白精灵,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心脏比岩石更坚硬。你敢相信吗?冻白精灵居然为他写了一首诗!而这些东西就躺在你们寄给我的那个小盒子里,因为这个小子,他是真的度过了充实的一生,可是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甚至直到我读到了他的遗书,我才发现我是他的老师。抱歉,让我引用他的话‘教给我最多的,也是最让我尊敬的老师’。我浑浑噩噩的活了几百年,没想到我竟然有个学生,一个非常尊敬我的学生,可我却不知道!”她的声音里居然带上了哭腔,而她的话语让我羞愧的无地自容。我一只手抓着他送的项链,一只手搂着同样瑟缩起来,不知所措的宁芙。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如此伟大,竟然真的只以为是一个喜欢精灵的色老头。
“这世上有那么多混蛋,呼风唤雨安,作威作福,可是这个小子,他在两处战场上拼过命,也曾在世界的各处旅行,与每个他遇到过的人真心的想要做朋友。可一个人的一生,一个过得如此精彩的好人的一生,就这样被你们塞进了一个破盒子。”
“我必须要站出来告诉你们。”
“他值得过得更好,值得收获回报。而现在他只是躺在冰冷冷的棺材里,等待着你们的冷冰冰的发言结束然后被一群完全不知道他是谁的工人下葬,然后用一截小小的墓碑让写着他的名字?”
“一想到这里,我就无法控制住我的愤怒。因为他值得更好的,他收获过这世界上最顽固的矮人的友谊,也收获了最蠢的精灵的友谊。”
她又举起那枚据说是矮人锻造的勋章:“我配不上这枚勋章,你们也没一个配得上,没有人配的上。”她走到莫罗先生的棺材前,把那枚勋章轻轻的放在上面。
棺材缓缓的飘了起来,跟随在她的后面。是隔空摄物,据说每一个精灵都很擅长,我自己也会,但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名真正的精灵使用这个术式。她用魔法托这棺材,快步来到已经挖好的墓穴前。
她抽出腰间的刺剑,毫不犹豫的把那枚徽章连带着棺材都刺穿,握柄都碰到了徽章。
“不要!”宁芙挣脱了我的手,含着泪冲了过去。但是绿草只是挥了一下袍袖,她就倒着飞了回来。周围的魔力就像沸腾了一边,尖叫着,嘶吼着,痛哭着向青草的刺剑汇聚过去。
其他人都没能做什么,我也一样,在场的甚至没有一名一级魔法师。巨大的魔力洪流裹挟着我,压迫这我无法言语、动弹。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死神,连呼吸也是奢求。
她开始唱歌,我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大概是精灵语,但是她声音中的悲痛亦使我落泪。歌曲很短,当她唱完之时,她的法术也完成了。
刺剑中竟然飞速长出一颗树,树根紧紧地抓牢了棺材,然后破土而入,向大地更深层的地方扎去。而树干则越长越高,眨眼间变有三人多高,仿佛已经在这里生长了几十年一般。
青草再次拥抱了这颗新生的大树,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自己上马走了。
随着她的离开,那摄人心魄的威圧感也消失了。
我扶起倒在地上的宁芙,她却腿都软了站不起来,倒在了我的怀里。终于,从来都只是默默流泪的她大声的哭了出来。
“父亲他……父亲他……!”
我只能轻轻地不断地拍着她的后背。
没过多久,她就成为了翠月魔导学院的讲师,教授古典文学。虽然她没能继承她父亲精灵学的课堂,但是我依然由衷的为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