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配与撤诉
月牙村坐落在月牙山南坡,只有十几户人家。东面和南面都被大山围着,只有西面连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到冬天,皑皑白雪上的小村,就像谁铺在桌面上一层白糖,又在白糖上嵌了几枚红色或者鸭蛋青色的巧克力。因为月牙村的房子,除了红砖就是青砖建筑而成的。到了夏天,山下山上,村前村后,到处都是绿色的草绿色的树。凡是有风的日子,远远望去,月牙村就像慢慢行驶在碧波荡漾的绿色海上的一艘驳船。
夏日的白天,月牙村文静得像绿油油的风中绿油油的草,虽然波动,确有些害羞的样子。冬日的白天,月牙村文静得像披了一身素装的处女。可一到夜晚,小村就不文静了。到不是因为什么野兽出没,也不是因为什么盗贼出入,而是东山的西坡下,住着一户特别的人家。
这户人家是一对中年夫妻。丈夫名叫麦城,妻子名叫白荧,没有生过儿女。夫妻俩经营着一个小小的养殖场。他们恩恩爱爱,白天一起劳作,晚上一起归家,可谓双宿双栖,不知惹了多少人羡慕。只是一到夜里,麦城常常做梦。一做梦就大声喊叫,而且不是只喊一声两声。什么时候梦做完了,什么时候他的喊声才结束。白荧也是睡觉常做梦,而且一做梦就唱歌,还能唱出声音来。也不是只唱一句两句就拉倒,总要唱完一首才会闭口。这就是这户人家的特别之处。
夜晚很幽静,声音传得远。别看她们住在东山的西坡下,距离月牙村一公里多,只要麦城喊出声,只要白荧唱起来,小村人人可以听到。即使人们正在睡梦中,也会顿时被惊醒。有些孩子常常被他们惊扰得整夜嚎啕大哭。当然时间一长,他们也得到了村邻的原谅。再说他们也很自觉,主动搬到东山西坡去住。别人还能再说什么!
麦城是省会的下放青年。刚从省会下放到月牙村时,他才二十岁。当时他和一起下放来的七名男女同学,分别住在集体户的三间房子里。白天,他们和社员一起下地劳动,都非常劳累。晚饭后,大家洗巴洗巴就都钻进被窝睡觉了。可是,人们睡得非常甜美的时候,麦城常常会在梦里突然大叫,把大家惊醒。然后大家再无法正常入睡了。而他呢,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睡得非常沉稳。
第二天,大家还要按照正常时间下地劳动。可想而知,夜里得不到很好休息的人,次日参加体力劳动会是什么样子。开始的几天,大家都勉强原谅他。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没个缺点呢!可是,夜夜如此,白天又得不到休息,时间一长,人们再也忍受不了,自然无法原谅他了。
生产队长想到南山外五公里远一座山的东坡上,种着一片花生。已经快成熟了,正好需人看守,就派人在地中央盖了一间小屋,打发麦城看花生去了。他每天都吃住在花生地里,再也打扰不到同伴了。为此,他感到了一些欣慰。同时也有了被歧视的感觉。可又能怪谁呢?谁让自己有毛病!
这座山是南北形的,东坡为月牙村所有,西坡为太阳村所有。因为它的土壤只适合种植花生,所以无论月牙村还是太阳村,每年都在这里种植大片花生。可是,到了收获季节,都是所剩无几。为什么呢?这儿的田鼠很多,要有一些为田鼠所得。当然只是一少部分。最多的还是人为的丢失。
每年在花生要成熟的时候,也都派人看守。只是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是人!偷盗者就趁这个空隙下手。今年麦城来看守了,
居然一粒也没被人偷去。不是偷盗者害怕麦城,而是不知麦城睡觉有喊叫的毛病。常常是偷盗者刚刚走进地边儿,就被麦城的喊叫声吓跑了。
后来人们传说,月牙村看花生的那小子,真精神,天天夜里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结果,再没人敢光顾月牙村的花生地了。其实呢,只有麦城自己知道,每天夜里他都睡得像死猪一样。而麦城和白荧相识到相爱,也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的。
白荧是太阳村人,从小就有睡觉唱歌的毛病。按照农村习惯,白荧早该嫁人了。白荧长得漂亮,喜欢他的小伙子虽然不少,但是一想到睡觉唱歌的毛病,就都退避三舍了。这完全能理解。您想啊,娶回家一个动不动就在睡梦中唱歌的媳妇,闲时候还好,夜里常常听到歌声倒也是一大享受。可到了忙时候呢?白天劳累了一天,夜里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嘹亮的歌声从身边响起,谁受得了啊!
太阳村的花生也是年年被人偷得所剩无几。队长为此头痛,却又没有好办法。突然一天,他想到了白荧。这姑娘夜里睡觉唱歌,要让那些贼听到,准不敢进地。于是,白荧也成了花生地的看守。队长考虑到她是个姑娘,为安全起见,又派白荧父亲住进了花生地。
一到夜里,山西坡听得到麦城的喊声,山东坡听得到白荧的歌声。您想,这喊声和歌声忽起忽落,东西相应,哪里还有什么盗贼敢来下手!可见,这两个村的队长真是会用人之人。麦城不知白荧有睡梦中唱歌的毛病,以为她因为寂寞才一展歌喉。白荧也不知麦城有睡梦中喊叫的毛病,以为他害怕才故意虚张声势。
尽管麦城不好意思去西坡串门,白荧也不好意思来东坡溜达,但白荧的父亲可不管这些,一有时间就来和麦城说话。没几次就喜欢上了麦城,也就把麦城拉到山西坡吃饭。麦城和白荧一见,两人的眼睛都是一亮。正好让白荧父亲看在眼里。
两个年轻人还没敢说什么,白荧父亲就找来两个村的队长做媒人,上山来提亲了。白荧一听害羞地躲了出去。这说明她没意见。麦城也是满心愿意,却红着脸直摇头。队长问:“你不同意?”“不是不同意!”麦城着急地说,“我那个睡觉喊叫的毛病……”“这个呀,没关系!”白荧父亲接过话说,“知道了。白荧也知道。要不差这个,我们还不同意呢!”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说的!麦城点头同意了。当即定下婚期。尔后,两个村的队长一同张罗,在山顶盖了两间砖房,做为他们的新房。买了一点家具,召集一些村民上来,摆了几桌酒席,就算结婚了。
当天晚上,白荧父亲回家去住了。他再不用为陪伴女儿而远离老伴儿,也不用再享受女儿扰人无法入睡的歌喉了。因为他们的新房在山顶,两个村的花生地都照顾了。这也是两个队长一箭双雕的妙计。否则,你月牙村娶媳妇,干嘛我太阳村跟着忙乎啊!
夜里,一对新人自然少不了一阵温存。尔后,白荧很快就入睡了。一阵阵的幸福感,在麦城心中挥之不去,所以他没有睡着。这时,白荧做了一个非常幸福的梦,也不知不觉地唱起了歌。麦城先是吓了一跳,急忙坐起来,看到白荧睡得还是那样香甜,忽然知道怎么回事了。暗想,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适合做他妻子的女人了。真可谓人间第一绝配!他不由得一阵感动,慢慢将白荧搂进怀中。发誓,这辈子一定好好爱她。
到了冬天,两个村都在各自的山坡上围成栅栏,将队里的羊赶来。麦城和白荧又成了两个村的牧羊人。白天,他们每人守着一群羊,夜里互相守着对方。那份恩恩爱爱,让村子里的人羡慕;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村子里的人眼红。
后来知青回城,接着农村土地改革。麦城没有返回省城,而是和白荧在东山的西坡上盖了三间砖房,搞起了养殖。白荧离不开麦城。因为缺少了他的喊叫声,白荧就会觉得这个夜里缺少了安全。麦城也离不开白荧。因为没有了白荧的歌声,麦城就会在这个夜里无法入睡。
★★★
“爸爸,王洋是个很有成就的地质学家,还那样年轻,如果您坚持起诉,会毁了他一生。”
“我想过。他还是你心上人。可他剽窃了你母亲的成果。你母亲已经含恨九泉,如果再知道此事,会永远闭不上眼睛。”
江兰不再说话了。一边是敬爱的母亲,一边是心爱的情人,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江兰是晚报的记者。一次被派往地质研究院采访年轻的地质科学家王洋。在不算贫乏的几次接触中,她的美貌深深打动了他,他的才华也震颤了她的心玄。虽然说不上一见钟情,但也没多长时间两人就形影不离了。
最让江父担心的是,女儿自从开始谈恋爱每晚都深夜才归。看不到女儿平安回来,他怎么也无法入睡,便坐在客厅里等。
那天夜里,江兰回来更晚。坐在沙发上已经疲劳不堪的父亲接过女儿手中的书看了看,是王洋最新出版的论著。他还没有见过这位未来的女婿,也许出于好奇,也许想从论著中一探未来女婿才华的深浅,很随意地把书翻开,看着看着不禁睁大了眼睛,忙从书柜的底层翻出一个牛皮纸包,拿出里面几本发了黄的旧报刊对照……
“兰兰,兰兰,你快过来。”老人有些激动。
还没睡下的兰兰急忙从卧室出来,爸爸一段段地指给他看。原来,王洋的论著中有三分之一内容都是抄袭她母亲的。
这一夜,江兰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找到了王洋家。可王洋啥也不承认,只说碰巧同她母亲的观点相同,而且在表述上也有分别。还不到三十岁的王洋在地质学方面确实有他独到的见解,也为国家做出了很多贡献。果他能承认错误,江父还真不忍心毁掉他的前途。可他态度十分生硬,还蛮横地对老人说:“如果怀疑我,尽管起诉好了。”
被激怒的老人果然把一纸诉状递上了法庭。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在公园一条长椅上坐着江兰和王洋。江兰正在讲一个故事:二十几年前,一个为祖国地质科学做出了卓越贡献的年轻女科学家,被戴上了白专帽子,下放到北大荒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村,接受劳动改造。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监视的残酷生活中,她凭着对祖国地质科学的热爱和顽强的毅力,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研究,常常在深夜如豆的灯光中写论文。只有在每年一次的母女重逢时,把论文手稿偷偷放进女儿的衣服里,再由父亲带着女儿回到城里,化名寄出去发表。这位年轻的女科学家,坚信自己还有回到地质科学院工作的机会,坚信自己还有为祖国地质科学事业做贡献的时间,可是,积劳成疾的她,却没有等到那一天。二十几年后,她的劳动成果却被一个年轻人写进了自己的论著。
故事讲完了。江兰看了眼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王洋,伤心而又绝望地跑出了公园。
几天后的上午,法庭正式开庭了。潇洒而从容的王洋轻松地走进法庭,走上被告席,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双手捧给了原告席上的江父。江父打开一看,是有关王洋剽窃的证据。
审判长宣布开庭。询问原告,江父却说:“我决定撤诉!”
没敢上庭目睹伤心情景的江兰,听父亲说了撤诉的经过后,急忙跑出家门去找王洋。知情的人告诉她,王洋几天前就辞了职,说是要去美国,从法庭出来就去了机场。
江兰一路追去了机场,在候机大厅里找到了王洋。两人默默地注视了很久,江兰说:“你不能走,我需要你,祖国的地质科学需要你呀!”
王洋的眼睛潮红了,两人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