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甘受折辱
傅沉欢回府已是傍晚时分,此时雨势渐歇,天空中只零星飘散着细细雨丝,轻得如雾一般。
他便没有打伞,此时额边碎发微微濡湿,肌肤更显清透冷白。
霍云朗来给他送呈近期军报,见他这副模样进来,忍不住开口劝道:"王爷,这种时节,少在外面走吧。就算这雨势不大,也该打个伞。"
傅沉欢嗯一声。
他随意指指书房:“这些先收到书房,我晚些看。”
"是。"
“日后对应斜寒与他的党羽,不用再避让,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霍云朗微微一怔,有些不确定地问,"王爷的意思,是想出手拔应斜寒这颗钉子么?"
“今时不同往日,不必留着他了。”傅沉欢道。
“是,属下明白了。”
傅沉欢向前走,迈出几步又顿住,回头望向霍云朗:"原乐到哪了。"
霍云朗道:"原乐接到命令便快马返回京城,算时间,大概明日一早就到了。"
傅沉欢点点头:“下去吧。”
他径直往黎诺的院子去,这回脚步不由自主加快了些,越靠近黎诺的院子,他周身的气息便愈发柔和。
走到房门前,傅沉欢唇角下意识浅浅弯起,正欲伸手叩门,忽觉不对——那是一种深入进骨血的直觉,对危险的感知几乎到了恐怖的地步。
傅沉欢眉目一凛,直接推开房门。
刹那间,他全身的血液凝固,心脏陡然紧缩,近乎灭顶的恐惧让喉咙里陡然失了声。
他跌跌撞撞奔过来,半跪在地捞起昏迷已久的姑娘,左腿轻铁磕地面发出钝钝的一声重响。
黎诺的身躯分外冰冷,那样的温度让傅沉欢的心直直坠入无底深渊,他颤抖着手抚摸了下她脸颊,手掌感受到细微的鼻息,才让他从窒息的恐慌中暂缓解脱出来。
霍云朗听见动静不对,奔至门外:“王爷,出什么——”
“去请段淮月,快去!”傅沉欢厉声。
他勉强稳定心神,双臂收紧打横抱起黎诺,把人牢牢护在怀中,向床榻走去。
将怀中柔弱的姑娘轻轻放在床上,拉过棉被盖好,傅沉欢手掌抵在她背心处,浑厚精纯的内力一点点输进她体内。
直到发觉黎诺身体渐渐温暖过来,他才停手,小心翼翼的将地放下来,旋即半跪在床边,一手握着她冰冷的小手,另一手落在她发顶,疼惜至极慢慢摩挲。
诺诺....再怜惜一下沉欢哥哥吧。
他将姑娘细白的手指抵在唇边,无声地吻了吻,不要再这样吓我,我真的受不住。
他的手从她柔软发丝慢慢探至她眉间——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判断她是否痛苦,触觉手下肌肤平滑,应当是安然的模样,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段淮月来的很快,走进屋子时气还没喘匀。
只看傅沉欢一言不发,脸色极差,他什么也没说,连忙探了下黎诺的脉息。
“还是身子太过病弱了,已经并非寻常弱症。”他轻轻嘶了一声,“可是应当只有劳累过度才会频频晕倒,难道思虑过甚……你可有说过什么,叫她伤神?”
傅沉欢脸色苍白起来,仿佛他真的做错什么事一样:“我不知……”
他一颗心直直的向下坠,此前唯有谈及家人这一节他回答的模棱两可,诺诺会不会是思虑这些,才昏倒的?
段准月摆手:“罢了罢了,我错了,我不该这样问你,我只是见到病人一时间忘记了忌讳。她确实身体虚空的厉害,便是什么事都不想不做,会这样频繁晕倒也有可能,必须立刻调理,否则也危险。”
“我之前回去研究过,写好了一张方子,”段淮月犹豫一下,从怀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傅沉欢,“她情况特殊,身体虚弱,再加上不知是否留有余毒让记忆受损,所以这张药方我仔细斟酌过,药材几乎都不可缺。只是……你看看,将药配齐格外困难一些。”
傅沉欢无言接过,修长苍白的手指慢慢抚过纸上干透的墨迹。
墨痕写过的地方微微发干发涩,这纸上的内容他慢慢了然于心,傅沉欢颔首:“最迟明晚,我会将药备齐。”
段准月顿了一下,抿唇:"沉欢,别的不说了,我自是相信你的能力。但是其中那味''''龙角赭’不是一日两日能炼成的,这一味药……实在不行,可暂时不放。”
傅沉欢摇头,声音低低:"那怎么行。你既写了,必定是有用的。"
“可是……”
“我记得,觉仁寺的渡厄师父手上有炼好的龙角赭。”
段淮月扶额一叹,他就知这人博闻强记,不可能想不到这一节。
龙角赭是何其稀有的药材,十年许能炼得一味,当今世界间唯一听说过的拥有者,便是觉仁寺的渡厄高僧。
段淮月沉默一会:"你应该知道这位大师是怎样的人。"
傅沉欢轻轻拢着黎诺的小手,只嗯了一声。
段淮月又说:“这药可不好拿。”
傅沉欢道:“我会拿到。”
“他对你成见极深,强取只怕这和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有数。”
既如此,段淮月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点点头:“我先下去煎一贴药,你不必太过担心,有我在,黎姑娘不会有事。”
黎诺醒来的时候,外边已是白天。但仍阴雨未尽,天空灰蒙蒙的看得人心头无端压抑。
她刚睁开眼,神思还没有完全归位,耳边便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你可算醒了,这药已经温过三遍了。来,快喝了吧。”
称诺愠媪转过头
看着眼前高脸本眼
“请问
你早?"
--脸木外的陌生壮妒自·一脸木然的陌生姑娘:
尜诺便便转过头,看看眼前圆脸否眼,
请问……你是?
“先喝药,王爷吩咐过你醒了第一时间就要把药喝了。”
她一脸严肃,苦大仇深,黎诺忍不住笑了下,乖乖坐起来接过药碗仰头喝了。
“我叫原乐。”
黎诺呛了一口。
“哎———看,慢点啊,喝个药也能呛着,你这身子骨可得将养着。”原乐站起来拍拍黎诺的背,给她顺气。
黎诺咳了两声,把药汁全咽进去了。
她只是没想到,原乐竟然长的这个样子,原著中形容她英姿飒爽,刚猛无比,编制在龙州军的金羽营,风头之锐不输男儿。
黎诺咽了咽口水,仔细上下打量她:这个圆脸圆眼睛,呆呆萌萌钝感十足的姑娘,就是书里傅沉欢死后、浑身绑满作.药冲进英乾殿给刚上位的小皇帝沉重一击的原乐?
原乐问:“有事?”
黎诺摇摇头。
“那我就接着介绍了,我叫原乐,受王爷托付来照顾你的,以后你就是我主子,我只听命你一人,有事你就吩咐。”
原乐蹙着眉,“他也没说怎样称呼你,不然叫你……姑娘?”
她脑中王妃夫人一类称呼转了几圈,只看黎诺雅弱纤纤的模样,分明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总感觉叫不出口,话才拐了个弯。
黎诺说:“叫我诺诺就是。”
她向前凑了凑:“妹妹,我看你气宇不凡,不像是寻常人,应当是王爷手下的将士吧?那你来照顾我,这不是屈才了么?你跟我说实话,要是不愿我去帮你跟他说说,而且你家里也不会同意吧?”
她能明白傅沉欢的用意,他身边从未有过侍女,这一时半会没有信任的人,只能先让原乐顶上来照顾她。
但是这样一来,多委屈人家。
原乐说:“不啊,我挺愿意的。而且我没有家人,有家人也不会觉得哪里委屈。我的命都是王爷救的,他指派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黎诺一愣。
原著中的确没有提及过原乐的家事,黎诺一直默认她出身世家,没想到竟然另有剧情,有些好奇:“王爷救的你?他什么时候救了你呀?”
原乐有问必答:“六年前,在藏雪山的苍原,当时王爷正和北漠人行军打仗后扎营休息,我当时误打误撞跑到龙州军里了,他顺手把我救了。还有其他几个同伴一起,我们一起被编进龙州军先做了炊事兵。”
她颇为惋惜,摇摇头,“只可惜,后来王爷心情不好,没能赶上他亲自赐名,我们的名字是霍云朗起的。”这似乎是她终身遗憾,满口嫌弃,”因为在苍原结缘,所以我们四个姓原,剩下的按平安喜乐排辈,呵,就像四个大丫鬟一样。”
黎诺挠挠头,傅沉欢这一面有些新奇:“原来王爷还如此怜香惜玉呢……”
原乐挺奇怪地看她一眼:“那三个都是男的,我当时不辨男女。”
哦……黎诺噎了一下,又问道:“那昨天是你将我扶到床上的吗?我晕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多谢你照顾————”
“别谢,不是我,我今早才到,”原乐摆摆手,“应该是王爷发现你的。这院子里也没有女人,别人都不方便,只有王爷才能进来。昨晚他守了你整整一夜,今天早上我到了才出去。”
原来如此,黎诺点点头。
昨天只怕又吓到他了,也不知会不会刺激到他眼睛?无论如何,他一夜未睡,肯定对眼睛不好。
黎诺一颗心微微悬起来,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像是问原乐,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外边事很忙吗?怎么都不休息一下……”
“近两日应当没有什么事可忙,我来的时候听他们说兵部的事已经结案了。王爷今日出去不是忙朝政之事,是去觉仁寺为你求药的。”
原乐这姑娘,不问她,她什么也不说,一旦抛出一个问题,她就会把整件事说得明明白白:“因为你的弱症有些特殊,比寻常体弱更加棘手……不过你放心,可以治。段大夫已经写了一张方子交给王爷,只要按照方子收集好药材,你调理下去,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黎诺低头眨眨眼睛,不由自主感到心虚:她这个身体再弱,也不过只在这里呆一年而已,老孟他们还不至于犯那么愚蠢的错误,这一年她肯定怎么也挂不了。
至于一年以后,也没什么意义了。
黎诺犹豫说:"什么药还要王爷亲自去求,定不易收集吧,到时候我跟他说这事算了……"
原乐点头:"确实不容易,那方子我看了,段大夫这是要杀人呐。"
黎诺忙追问:“这是什么说法?”
“其他药材虽然珍贵稀有,但以王爷的能力,应当不成问题,唯有一位龙角赭——那玩意儿,十年才能炼得出一味,现在炼定来不及,唯一现成的在觉仁寺渡厄那老秃驴手里。不过,若是管这秃驴求药,王爷起码得掉层皮。”
黎诺下意识心一提,一双清凌凌的圆眼睛盯着原乐说下去。
原乐冷笑两声:“那个秃……觉仁寺的住持法号渡厄,是一位‘佛法高深的得道高僧’————反正别人都是这样说的。他呢,虽性子悲天悯人但过于古板,满口唧唧歪歪的酸话,去岁他还写了一篇''''苦厄抄'''',实则就是在骂王爷手段残忍,草菅人命,杀孽太过深重致身上业障难消。"
”原本他修他的佛,心中再怎么厌恶王爷,也与王爷井水不犯河水,但眼下王爷求到他头上,那老秃驴绝不可能让他轻轻松松地得偿所愿。我看只怕见上一面都难,就算见了,呵……”
她这声冷笑包含干言万语,黎诺听得“蹭”一下爬起来,跪坐在床边:“那———既然是这样,你们怎么不拦他呢?!”
原乐一脸无辜:“拦他做什么?为什么要拦着别人做想做的事?”
黎诺竟然发现自己没有支点反驳。
“哈哈,我是这么觉得的,不过霍云朗拦了,拦不住哇。”原乐干笑两声,双手一摊。
黎诺一点也笑不出来,一脸不解的看了原乐两秒,“那、那是得道高僧了,也会像俗人一样折辱他么?”
“肯定会啊。”
黎诺直接跳下床:"那你还这么平静的坐在这里跟我讲故事?!觉仁寺在哪——你现在立刻带我去!"
她回头看向窗外,天色已比之前暗沉两分,才恍觉这一天已经快要过去了,而傅沉欢一早就走了
连忙再次催促原乐:“快点快点,别坐着了,赶紧出发。”
原乐果然支持别人做想做的事情,很干脆地向外走:“没问题,我这就让霍云朗备马车。”
傅沉欢在天色微亮时便已站在觉仁寺门前。
如雾般蒙蒙雨丝将为他眉眼添了几分氤氲水汽,浓密的黑发凝了点点晶莹水珠,愈发显得他苍白清冷。
他垂着眼眸,眉宇平静无波。
沉重古朴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沙弥撑着纸伞从寺门中走出。
他在傅沉欢身前几步外站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施主,住持已知晓悠的来意,还请您在寺外稍候片刻。”
傅沉欢欠身还礼,“有劳。”小沙弥略一点头,转身回去了。
朦胧烟雨中,山林间的古刹肃穆而宁静,天地间唯有雨丝沙沙作响的声音,比寂静无声更多几分苍凉。
地面的青石板潮湿冰冷,被雨水冲刷走泥土,露出灰白的底色。傅沉欢就静立在这台阶之下,眉眼没有任何情绪,甚至算得上平和。
他的沉静默然下,是锥心刺骨般的剧痛。阴雨的寒凉如同一把尖锥,在他左膝断肢处毫不留情的扎挑。
这种天气里,陈年旧伤最是难以忍受。
但他始终站的笔直,沉稳如山。
时间一点一滴推移,从清晨到傍晚,雨势始终这样绵软悠长,如同钝刀割肉般细细磨着人。
一整天的天色都阴沉灰白,只有到了此刻才显出一点点光线暗淡,天就要黑下来了。
终于,寺门被再度推开,旱上那位小沙弥缓步走出,仍然双手合十躬身一礼:“施主,住持已明了您的诚意。每日酉时,他会带一众弟子在后山顶亲自敲钟,若您要见他,便请移步上山。”
傅沉欢神色不变,只是声音有些低哑:“好。”
小沙弥这次看他的目光久了些,半晌低声道:“山路陡峭,施主双眼不便,烦请跟紧。”
觉仁寺依山而建,此山乃是京郊以北的点明山,当年觉仁寺的祖师落寺在此时,便是看中此山山势坡陡,人迹罕至,是个清修之地。故而这么多年,此山保留了原始模样,并未过多进行人为改建,不仅上山之路泥泞难行,甚至有许多地方并未修缮路石,一般人爬至山顶,常觉呼吸急促,疲累不堪。
傅沉欢应声之后,便再未多说其他,一言不发跟着小沙弥缓步上山。
等到行至山顶,天色已暗。他薄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暮钟声响,在漫天细雨中沉重而苍凉。
傅沉欢静静等着为首的僧人敲完钟,双手合抱,俯首推礼一拜:“见过渡厄大师。”他在细雨中站了一天,身上青衫早已湿透,此刻身姿端正一揖礼,仿佛一杆被淋湿的苍翠青竹,出尘风采令人侧目。
渡厄回过头来,慢慢看了傅沉欢一眼,微微一笑赞道:“施主好颜色。”
他语气平淡,细听下却能听出两分嫌恶,“只这样看来,倒不像是满手血腥的杀戮之人。”
傅沉欢低声道:“容颜不过一张皮,无法断论心性。”
渡厄还是笑道:“施主讲话似有弦外之音,贫僧愚钝,只生了一双眼睛,只知眼见为实。”他轻轻拂了下衣袖,笑容减淡,"施主乃当朝摄政王,权倾朝野,世上再无第二个人有您这般的风头无两,您想要的,大约没有得不到的。”
言辞夸赞,实则暗暗嘲讽,“虽然贫僧怀璧其罪,惹来您的觊觎,但施主要知道,纵使您的手段如何刚硬厉害,贫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您以权势相逼,贫僧这残躯便和手中的奇珍一起毁了,施主必然会空手而归。”
傅沉欢道:“在下绝无逼迫之意。”
他薄唇微抿,只问:“大师如何才肯割爱,还请言明,在下必定无有不应,事事践行。”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清晰稳重,让人无端想起玉佩环撞,金石之音,竟有说不尽的稳妥可靠。
觉仁寺的所有弟子都肃穆静立,低头不言,渡厄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从亭中走出。
眼前长身玉立的男子眉目微敛,言语谦卑,看起来确无相逼之意,而且已经过去这么久,他似乎真的没带随从。
渡厄的目光从远处缓缓回落到傅沉欢身上。
“看施主独身一人立于此处,便知此番诚意确实不假。虽然施主罪孽深重,但此诚心却难能可贵。”
他略一沉吟:“龙角赭是旷世奇药,具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神效,乃一位救命珍材。施主双手血腥,满身业障尚未消散,若将此宝交于您手上,只怕玷污埋没,佛祖亦不会答应的。”
渡厄微顿,话锋一转,“但此事并非不可破。如若施主愿意让贫僧为你洗净罪孽,点化新生,贫僧亦可考虑将此药交付于你。”
傅沉欢道:“但凭吩咐。”
渡厄一扬手,身后一位弟子快走两步出列,双手递上一节黑亮的长鞭,稳稳交落于他手上。
“施主,你我所处之地乃是先师亲手建造的涤灵亭,此编鞭名叫“净魄鞭”,亦乃先师所传。施主双手亡魂无数,可知逝者苦灵在上不得安息?施主身上的命债笔笔皆是血腥,唯有用此身鲜血方可偿还——你可愿跪于涤灵亭前,由贫僧为你争除孽债?如若施主愿意,那龙角赭,贫僧亦愿双手奉上。"
傅沉欢道:“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