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第一章
过了中秋,白昼越来越短,天黑得早。前几日回到家中,还能瞧见西边檐角上半拉红彤彤的日头在那儿藏着,今日就只有斜月挂在半天空中了。
再过个四五天,回家的时候就要打灯笼照明了吧,骑马打灯,倒真是麻烦。或是就不要骑马赶路了,坐个轿子虽说慢些,却免了颠簸,也没有骑马那么累——这一天的差事下来,再骑马跑上十几里回家,可真够呛的。
如此想着,祈琇在门口石鼓旁侧翻身下马,将手里马鞭丢给迎出门来的仆役,口里吩咐着:“把寻霜牵后头去,拿炒过的黑麦喂饱了。前头门上关紧,今儿不见人了。”
门房上连忙应声,专有人伺候着祈琇那匹爱马到了马厩里,剩下的人纷纷清扫前门,合拢门扇,挂上带着王府表记的灯笼——这意思就是,府上今晚不接待来客,明儿您请早。
一路上也不理会那些站住请安行礼的下人,祈琇直奔着后头主院。没有来客,正厅的门扉自然是闭着的,可斜后头与书房连着的花厅里,却从窗户上透出晕黄的光来。
只看这灯光,祈琇就心里知道,那人果然又来了。
他心下一沉,有几分不知滋味,想转身就走,不理会那人,可偏偏人已经找上门来,躲也躲不开了,还不如……直说明白了,彼此心里干净利落。
咬了咬牙,祈琇好容易下定决心,抬脚往花厅走,却谁知从后头有个人一路小跑过来,堵在了他身前。祈琇被唬得心里一跳,不由得低声怒喝:“你乱跑做什么!?”
那跑过来的人是平日常跟着祈琇的小厮,名唤赵祥柱,这小子倒是个十分机灵的人,见祈琇恼了,连忙闪身让出来他后头的那个人,并解释道:“王爷,这个是二门上看门的小六子,是他说王妃有急事请王爷过去,小的忙忙才带他过来了。”
祈琇听见“王妃”二字,就先有了三分不耐,皱着眉说:“王妃有什么急事?”
那小六子听问,连忙回道:“禀王爷知晓。下晌时候大哥儿烧起来,王妃叫人拿了王爷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了日常来请平安脉的李供奉,给大哥儿用了一剂药,可过了两个时辰却分毫不见退热。王妃想着那李供奉虽是好脉息,可毕竟不是小儿科的大手,小方科小儿科上,还是提点大人丁供奉更叫人放心。只是丁供奉毕竟是皇上专用的人,虽说此时他没在皇上身边伺候,王妃也不敢擅自以王爷的名头去请他,所以让小的来请王爷示下。”
这小六子倒是口齿灵便,言语轻快,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交待得清楚。祈琇虽心知这不过是王妃拐着弯请他去后院的意思,却也并没有因此添了不悦,可见这小六子的确不讨嫌。
既是说大哥儿病了,祈琇也该过去看看。那是他亲儿子,置之不理岂不是他为父不慈?别的事情也就暂放一边了,花厅里的那人,改日再见也好。
心下这么想着,祈琇便抬脚往后院走,他内心里却也因此松了口气——能晚一日与那人分说明白,也就能晚一日与他分白清楚。虽说他也知道,这么拖着对彼此都不好,可真要狠下心来就此做了路人,更是往自家心头捅刀的事情。
就这么拖下去吧……到哪一日避无可避,再来个干脆了断。权当是上天不容,不给他们这一线生机,却不是他自己狠心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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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王妃所住院中,大哥儿已经安稳睡下,也退了热,王妃盈盈拜了拜,略带些羞怯地告了罪,说是自己因为大哥儿的病慌了神,扰着了王爷,真是过错——果然是借着大哥儿的名义邀宠而已,祈琇早料到了,不冷不热地应了声,便随着她出了大哥儿的卧房门。
北堂屋是王妃的住处,既然来了这院里,祈琇自然要进屋坐坐,不然也太不给王妃面子了,教她这嫡妻在侧妃面前难堪,怕要扰得后宅不宁。所以,王妃发话说请他移步,祈琇便无可无不可地从鼻子里哼了个不明所以的音,脚下却朝王妃屋里走了。
进了屋里,王妃就踮起脚,亲手替祈琇换下外袍,一面捧来细葛的家常衣裳,说道:“虽已经过了八月节,却还带着暑气呢,今年的秋老虎可真厉害!这细布衣裳是妾身才做的,料子配不上王爷的身份,好在穿着舒坦,王爷试试?”
祈琇“嗯”了一声,由她服侍着换上衣裳,王妃又道:“今儿有皇上赐下的西瓜,妾身让人用井水湃着了,拿来王爷吃一块,下下火气。明儿王爷还要出门么?仍旧不得闲?”
抬眼瞥了她一回,祈琇道:“怎么不去?如今我是去祈雨,只要一日不下雨,就要求一日的雨。胆敢有一丁点儿的懈怠,那就是心不诚,老天爷不容。不说臣工们如何,我皇兄更是一丝不苟。难不成只有我一个人是金尊玉贵,要皇上特地免了我的祭拜?”
王妃先前或是还想借着差事的话说些“辛苦了”、“要不要备下冰匣子用”这类辞句,和祈琇这个一向惫懒的闲王贴贴近乎。得了此语,那些话也都被堵在了肚子里,只得笑了笑,好在她一向心宽,面上倒也未见尴尬,顿了顿,换了句话说:“每日辛劳,王爷自己珍惜。”
祈琇不再理会她,王妃也不好开口,两人相对无言。
幸而片刻后就有侍女捧上了果盘,上头放了两只小碗,碗里是切好了的,一块一块,大小正可以一口吃下的瓜,剔了籽,撒上一层蜜糖,瞧着晶莹剔透,看了就让人眼馋。祈琇厌烦他这个王妃,却不厌烦王妃院里的精致吃食,此时见了吃的才略缓了缓神色。
只可惜还没等他伸手去拿那瓜,门外却高声通报,进来了一个二门上传话的小丫头,祈琇这瓜就再也吃不成了——那小丫头匆匆忙忙福了福身,祈琇问话声还没落地,她就急急地说道:“门上来了个公公,说皇上宣旨请王爷面圣。圣驾此时在京郊行在,请王爷快些!”
圣驾不在城里,在西边的春溶园,这事儿祈琇知道。
也正是因此,皇上免了祈琇每日请安,让他每旬过去一回就好,怕路上日头晒着了他风吹着了他,闹得他身上不舒坦,皇上这个做爹的心疼。
后来皇上派了祈琇祈雨的差事,更是连每旬的请安都免了,只恐累着祈琇一分半点。就是想念了,皇上也是派人来问询祈琇身子如何,顺带着赐下一堆吃的玩的,补养之物。
怎么今儿却等及晚了,反而令人叫他过去呢?是出了什么紧要的事儿?
这么一想,祈琇心里也是一紧,生出了些不大好的预感。他一推椅子站起身来,三两下拽了身上的衣裳,捞了旁边挂着的,他方才换下来的正装朝服,也不顾上头沾着汗渍灰尘,只往身上一套,大步流星就朝外头走去。
走到二门,随手拉了个小厮,祈琇一瞧,却是方才替王妃传话的那个小六子。索性就是他了,祈琇只管吩咐道:“去隔壁,问他们家门房上,四千岁府上接了圣谕没有,皇上传他过去没有。若有,快点报来我知道!”
等他出了家门,却是不必下人们去打听消息了。隔壁家的府门也正打开了,里头出来一个人,也是急切的样子,正喝令人给他牵马过来,准备走夜路的行头。
那人也瞧见了祈琇,神色一怔,低声唤道:“小五!”
他声音虽轻,祈琇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走上前几步,握住了对方的手,也低声道:“四哥……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四王爷祈璨摇了摇头:“不清楚……我今儿去陛见的时候,皇父还是好好的……”
祈琇勉强笑了笑,道:“未必是皇父出了什么事……兴许只是皇父传人的时候,正好我和四哥一道,遇得巧了。”
说着,他却又想起了那个,不知道还在不在他书房花厅里等候的人,顿了顿,道:“咱们快去吧,等会儿城门关了,出不去城,还要去找步军统领通融。”
祈璨并未立即答话,直到听见一声马嘶,他才好像刚刚回过神一般,也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僵硬:“嗯,我这边已经备好了,你也快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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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春溶园在京城西边,离京不远,却也不近。祈璨祈琇兄弟一行人骑马出城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也不敢奔驰太快,足足走了三个多时辰才到了春溶园门前,已是亥时。
春溶园门口守着皇上身边的太监,等祈璨祈琇二人一到,就连忙领着人进去,一路到了皇帝住着的清平殿,西厢皇上寝居前早候着了十几人,全都是奉召前来。
这情形,十年前祈琇见过一次。
那时候是在紫禁城里,他的皇祖父建新帝晏驾归西,龙驭宾天,传位给他的皇父,如今的圣上永宪帝,在寝殿寿元殿前,也是这么站着一群内阁大臣,辅政亲王。
然后,过了些许时候,从殿内走出来皇祖父最得用的拟诏大臣,带着哭腔朝众人说道:“皇上请诸位王爷、皇孙进去。”
进去之后,皇祖父躺在榻上,半合着眼睛,有气无力的,不曾说话,只微微摆了摆手,那个拟诏大臣就上前,取了皇祖父先前写好的诏书,展开来,念出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
然后,就念出了祈琇的皇父的名字……
耳边忽地听到一个声音,祈琇猛地回过神,却听那声音说的是:“皇上请诸位王爷、皇子们进去。”
登时祈琇心中一沉到底,脚步僵硬在了地上,连手指都颤抖起来。
等他再能动弹如意的时候,他已经落在了最后头——不,还不是最后头。
最后头的,是他的皇兄,四王爷祈璨。
祈琇一侧头,看见祈璨站在他侧后,脸色惨白,两眼通红,竟是呆在了原地——他这副模样,真是如同被天雷劈了似的,祈琇有些意外,却又似乎是意料之中。
才想唤醒祈璨,他却径自朝前冲了过去,撞上了年纪老迈的皇伯父宗正令,两个人跌做了一处,旁侧的人连忙过去搀扶,祈璨才好似大梦初醒,略微恢复了正常。
朝皇伯父躬身道歉后,祈璨几乎是不顾风度仪表,奔进了殿内。后头王公大臣们都有些愕然,惟独祈琇,心中忽然间若有所悟——此时,最怕为时已晚的,就是这位皇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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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之内,御榻上头,永宪帝正躺在那儿。
他今年圣寿四十有七,看面貌却好似只有三十出头,眉目清秀雅丽,带着些婉约风致,尤其是双唇微翘,天然带笑,单瞧长相,教人以为他是个温和柔软,文弱纤纤的人——实则这位帝君内聚风雷,性情急躁,且苛刻严正,若非他处政英明,为人自持,恪守法度,他已经可以算作是暴君了——惟独在眼角带着几许细纹,这才让人猜得出他的年纪。
永宪帝一向爱惜相貌仪表,面见下臣时,即便是最为亲近之人,也务必要衣冠齐整,一丝不苟,此时却竟然躺在榻上,众人瞧见,都是心中一惊,暗道反常。
祈琇眼尖,更是看到了他皇父发髻之中藏着的白色,顿时眼中一酸,后悔这些时日太过懒惰,竟然不曾前来问安,拜见君父,连皇父头发都花白了,也是刚才知道。
再看永宪帝的面色,是苍白一片。永宪帝原本就肤色偏白,此时竟然连晕黄的烛火也不能在他脸上染上些许颜色,只瞧着那面容如同纸一般,没有分毫血气。
而他垂下的双手却带着些微浮肿,十指指尖绀紫,与发紫的嘴唇同色。念及这位帝君一向有心悸之症,料想此时是犯了心疾,病症严重得很。
身侧群臣大约都在心中有了计较,祈琇是永宪帝亲子,自然更能看得出来——他的皇父怕是大限将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