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惠王府与豫王府同在南城,相隔不过两道街,祈瑧却只觉得这一路走了千年也未走完一般,车才停下,他就朝下跳,果不其然,脚下一软,险些就跌倒了。
祈暄连忙也跳下来,伸手扶着他,两人一道朝豫王府中走。门上的人早就得了令,分毫不曾阻拦,引着他们朝后去。
卧房里,祈琇半卧半躺,似也在等祈瑧的到来,一见人进门,就立时望过来,眼中带着不自觉的期盼,见果然是祈瑧,顿时连双颊都浮上了些红润之色。
他这样子瞧着虽有些瘦得太很了,但分明不似是密报之中所谓“病危”,祈暄便松了口气,祈瑧却只觉得心中一沉。祈琇自幼就有心疾,平日避忌颇多,养得再精心还是常年气血不足,什么时候也没有这般红光满面的时候。
这教祈瑧惟独能想到一个词,就是“回光返照”。
看见了祈瑧,祈琇就松了口气,招手叫人奉上一碗汤药,闭气一口喝了,咳了几声,在床上做了个行礼的架势,口中道:“不能起来给您见礼了,见谅。”
瞧了他这模样,祈瑧就眼眶发酸,哪还会计较他恭敬还是失礼,连忙道:“不必行什么礼……你身子如何?为什么不让刘殿薰和褚焓来看?他们素日治心疾都很有能耐……”
祈琇却摇了摇头,道:“子臣早先就知道,今生已是时日无多了……何必麻烦?臣今日请您来,是有些事情要和您说……”
他说到“时日无多”的时候,祈瑧已险些落下泪来,不等他说完就连声道:“你说,我都听着的,你说……”
祈暄连忙把祈瑧搀到祈琇的病榻前,床边已经搁好了一个绣凳,祈瑧就坐了上去,祈暄仍旧站在他后头,半抱着他扶持他身子。祈琇瞧着他俩的模样便笑了,然后又是咳嗽。
好一阵喘平了气,祈琇一个眼神,其他人就都退了出去,祈暄才有些踌躇,祈琇便道:“十一叔好歹留下。当年侄儿发病,痰噎住了喉咙,险些死了,是十一叔不嫌腌臜,亲口把那秽物给侄儿吸出来,不然侄儿已成一捧灰了……皇父当年就说,十一叔是侄儿再生之父,日后只管十一叔叫父亲就是,侄儿从不把十一叔当外人……这话,十一叔听得。”
这一番话说的是几十年前,建新年间的旧事了,一时间三人都忆起当年,皆有几分慨叹长息之意,祈暄也就此留下了。
祈琇这才道:“今日子臣说的这话,只说给您二位,旁人或许知道一言半语,可他们以为的真相,全都不是真的……只有臣,才知道全部……只告诉皇父和十一叔……所以,皇父和十一叔等子臣死了,也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等祈瑧对他点了头,祈琇却先缓缓道:“许是您不知道……子臣先时,是恨过您的。”
祈瑧一怔,不知说什么作答,祈琇又道:“一是恨,为何您要把心疾传给臣,让臣日夜受这病痛折磨,喜不敢喜,怒不敢怒……不得动情,一动则牵一痛,这滋味……子臣先时常想,当初生了臣,您为何不直接将臣溺死……”
张了张口,祈瑧想说什么却又出不了声,祈暄忙在一旁道:“小五!你糊涂了么!你怎么敢这么和你皇父说话!”
祈琇微微阖目,笑了笑,并不畏惧祈暄的呵斥,也并不理会,继续道:“二则,子臣也恨您,为何不给子臣一个上进的机会。您也是自小就有心疾……身子衰弱,不也照样登上了帝座?子臣总以为,若也有机会……子臣不怕和四哥争,只是连那争的资格都没有……”
长长吐出一口气,祈琇低低地道:“直至您晏驾西归,子臣也难抛却这恨意……只是,子臣多年养育在您身边,受您呵护宠爱,就算再不知感恩,却也知道好歹,更难抛下对您的敬爱之情啊……是以,臣那些年,一直过得糊涂,乃至于……被人蒙骗。”
停了停,祈琇却又说起了另一桩不相干的事:“永宪十年,在外头传谣言说……大旱是因为祈瑜的冤情,皇父是昏庸暴君,这话……是祈珽让人传的。”
侧了侧头,祈瑧尚没有从方才祈琇对他说“恨”的冲击之中回过神来,过了片刻才低声叹道:“早些年我已经知道了……是我们没有父子缘分,终究只能成仇。”
祈琇听了,淡淡一笑,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味,只是又说道:“子臣曾被祈珽骗得信了他是个忠臣孝子,以为当年害死了您的是四哥,当今的皇上。更因害怕皇上也要杀我,子臣也曾做过许多错事……是以皇上这些年待子臣冷淡,不纯是皇上的错……”
又叹了口气,祈瑧低声道:“你这是要给你四哥讨情?”
摇了摇头,祈琇也低声道:“不是……皇上待臣,有亏欠之处,亦多有维护……可毕竟是兄弟至亲,如今子臣命在旦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且多想起皇上待臣的好处……到了此时,子臣也更加明白,您待子臣的好,您待子臣的恩……还有四哥的情分,都是不求回报也不掺虚假的,这才是真……只求您原宥臣当初不懂事,竟还心生怨怼……实是不该。”
以手在祈琇手背上拍了拍,祈瑧道:“此时还称什么‘您’、‘子臣’。如今惟独我们父子罢了……小五,偏偏是你,我从不舍得要求你什么……此时仍是这样。你只要好好的罢。”
祈琇忍不住眼圈一红,微有几滴水珠沾上了睫毛,他连忙将头向里侧去,遮掩了住。祈瑧却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的头,轻声道:“在你皇父面前,还有什么害臊的么……”
便从他怀中传出来闷闷的声音道:“皇父……您先放开我。”
钻出脑袋来,祈琇神色也放松了不少,比之方才,一笑一颦瞧着也都真实许多。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祈暄,见他并没有嘲笑之色,便接着方才的话道:“事到如今,即便是四哥,我也对他心中感念,惟独想全了这份手足之情……可有一个人,我深恨至今不能释怀。”
说到最后,祈琇神色猛地冷然,祈瑧也不由得一肃,道:“是谁?”
祈琇一字一句地道:“正是祈珽——子臣得以有今日这般难葆天全……未至四十竟要让皇父再尝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怕都要拜他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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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祈珽如何害了他,祈琇语焉不详,并未多说,大概是不好开口,祈瑧也不多问。只见祈琇欠了欠身,勉力从枕上起来,竟是从枕头下面掣出来一只匣子。将匣子递给了祈瑧之后,祈琇就喘得不行,歇了半晌才平顺下来,刚能张口,就指着那匣子,有气无力地道:“这匣子里头,是当年废太子传下,给祈珽继承了,后来又发展了不少人脉的……”
闻言祈瑧也不得不警惕起来,连忙打开匣子,里头厚厚几沓文书,第一本全是当年祈旸的门人并眼线探子的名字身份,乃至出身来历,家人子女,有何弱点等等,此时这册子上的人大多老了死了,用处倒是不大。
剩下的那三本,全都是后来祈珽又拉拢的人手,竟还有不少是他从祈曈那里接手的。
原来当初这两人也多有勾结,可叹祈珽藏得好,又太过小心,轻易不敢动作,祈瑧竟知道此时才知道,他当年看走了眼的,不止是祈璨一个人而已。
等祈瑧从那册子里抬起头,祈琇才又道:“这些人,后来祈珽死了,就都给我了……条件就是,让我帮他藏着……他的儿子。”
祈瑧一惊,连忙道:“祈珽不是无子吗?他先前的几个孩子,大多生而旋丧,惟独一个落地能站住的,五岁不到就没了……这个儿子是怎么来的?”
低低笑了两声,祈琇道:“他自然是不能有孩子的……他害死了皇父,皇上怎么可能让他留下血脉子嗣?祈珽自己也清楚,所以他在外面偷偷安置外宅,又……养下了一个私生子……后来他……怕没人照看他那儿子,就让我帮他……那些人便被他送给了我。”
停了停,祈琇又道:“这个孩子,如今只有祈珽的那些旧人和我知道……今日告诉您此事,并不是希望您帮忙照拂……只要能留他性命就好……因为这孩子,并非是祈珽的骨肉……我既深恨他,实则早用一个善堂里抱来的野孩子换了那真龙孙……”
祈瑧乍听得有这样一个孩子,心里头尚未曾分辨清楚究竟是震惊,还是该为祈珽并未绝后而感到欣喜,却又立时得了这第二个消息,这孩子竟然是狸猫换太子的那狸猫,不由得又惊又怒,道:“你——你怎么竟敢如此行偷龙转凤的事——那真正的孩子如今在哪里呢?”
不明意味地笑了笑,祈琇勾着嘴角道:“您以为呢……我被他害得这么苦,为什么就必须以德报怨……您这么说,臣还真是委屈……”
此时祈瑧也缓过神来,想一想祈琇方才,刚刚对他说的话,再忆一忆这些年来几个儿子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深知那句责问有些苛待了祈琇,一时默然无语。
当年祈琇与祈珽何等亲近,待他也是真心诚意,天家兄弟之中能有这般情分,已是极好的了,祈珽却蒙骗在先,利用在后,又有那阴谋于其中,两人等于是杀父之仇……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也真是令人唏嘘,说不得究竟谁是谁非。
只得伸手摸了摸祈琇的头发,以示安慰之意,祈瑧道:“此事我权当不知道罢了。”
得了他这话,祈琇也算是满意,又说:“先前的那位废太子……祈旸,或许他亦有机缘转世重生,如今大约正是皇上的二皇子……先前祈珽只是有些怀疑,未曾查证,他就被皇上处死了……后来许久,我才得了确切消息。您若不想理会那孩子,就将此事告诉他吧……只是万万不能将那孩子是……那事不能告诉任何人,您身边的人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沉吟片刻,祈瑧道:“我知道了……只是你意有所指,不止是想告诉我祈耀是祈旸转世投胎之事,你是想说什么?”
祈琇轻笑了声,道:“皇父明见……是,我不欲您将此事告诉身边人,是为了防住他人耳目……您对身边的老人信任有加,却不知道他们……许是从最初就不是忠心向着您的。”
得了此语,却是祈暄先低声叫道:“这话怎么说!?”
祈琇道:“究竟是哪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早年听祈珽提过一次,说,若是二皇子就是废太子转世,且未失却前尘,他必定……知道要和簪缨侍卫里头一个……极紧要的人物联络,只要盯紧了那两人彼此有没有什么……关结,就知道祈耀是不是祈旸了。”
声音又更低了些,越发显得有气无力,祈琇缓缓说:“祈珽毕竟是废太子亲子,就如同我是皇父的儿子,只要照一面……就知道那是皇父,祈珽也早就知道废太子之事……只一直没有告诉过您,也瞒过了我,直到您晏驾……且他一直并没能证实,我也就……”
微微颔首,祈瑧道:“我知道了……此事我必定会有所防备,你放心。这些劳心费思的事情,你如今万万不要再多想了……不论是什么事都可推后再议,你身子要紧。”
摇了摇头,祈琇道:“至此,别的也再无他话了……只求您……还有十一叔,请您二位保重,臣此去实为大不孝,您万万不要为臣伤悲……家国天下都系于您一身,臣如此微末之命,不足以牵您动容……您只当,从没有过臣这一个不孝之子……”
祈瑧已说不出话来,只连忙背过脸去,免得被祈琇看到了他落泪的模样。祈琇也不再多话,却硬是哆嗦着爬了起来,在床上斜斜歪歪地磕了个头,然后便瘫软在床铺上,喘着气道:“您……怕也是要离开了,臣不能亲身恭送……儿子不孝……您多保重。”
说罢,他又看着祈暄道:“十一叔……皇父托付于您,侄儿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祈暄一怔,不由得看向祈瑧,祈瑧却正一手捂着脸,低着头并未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