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皇帝带着惠王回宫,才进宫门不足一个时辰,这消息就几乎已经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虽然窥伺帝踪乃是大罪,然而这宫里谁不在皇帝身边放那么一条两条眼线?
如今宝德帝并不怎么管束后宫,宫规戒律也就远没有当年永宪帝那么严厉,钻些空子,违个小规,乃至于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弄鬼,这也都是有的——不过,皇帝是不是真的看不见,却还要另说了——那些放在皇帝身边的眼线,也是很活跃。
太后要及时知道皇帝的心情好或是坏,这样才能在皇帝前来请安的时候说合适的话,免得正触了霉头,即便她是皇帝的娘,也要看皇帝的脸色。
各宫妃嫔更是时刻准备着,邀宠是起码要见到皇帝,才能展现自己一身本事,自然是要打听皇帝此时到了哪里,去了何处,预备要往哪儿去——不能知道十分,却也要大致了解一二,否则在这宫里做个睁眼瞎,唯有死路一条。
而伺候的宫人太监们,则是因祈璨的某些癖好——譬如深夜在御花园饮酒、午后去往假山石上读书等——随时要等候传唤。若皇帝传酒时人在宜济堂,酒却送到了御书房,那岂不是让皇上久等,这就是大罪了。
这一两条眼线,不敢传什么军国大政要事,小事上头,他们却是很乐意拿一些鸡毛蒜皮细枝末节的消息传递给他们各自上头的主子,以此来卖好邀赏。
今回皇帝携惠王回宫,并没有着人刻意遮掩封口,惠王不过一个半大少年,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这消息自然就被判断为无关紧要,于是就顺利地通过皇帝身边的各路眼线,顺利地传向了紫禁城的各个角落。
对此消息,各方反应自然不尽相同,不过大致还算平静。
惠王是皇帝的弟弟,先前虽从不见他得宠,然而毕竟是兄弟至亲,皇帝若偶然想起,突如其来地叫进来说说话,一时间似乎十分亲近,这也是符合皇帝历来的性情作风,说一出、是一出的,等过了兴头也就丢在脑后了——这惠王,仍旧是个无所谓的人物。
然而等下一个消息传出来,并且更为迅速地传遍全宫之后,还能坐得稳的,就没剩下几个人了——起码钱太后是坐不住了。
因这消息是,惠王被皇上留在宫中暂住,安排到了华盖宫西殿。
先皇永宪帝的寝居,绛云映华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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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当年皇帝和豫王之间发生了什么,钱太后并不曾确切地知道,也没什么证据,只是隐约有几分猜疑。不过即便只是这隐约的几分猜疑,也足够她心里头不安稳许久了。
若那事是真的,的确是曾经确有其事,皇帝可真是犯了个大错。
且若是那事被别人得知了,皇帝这一辈子莫说名垂青史,怕要当即身败名裂。
是以当初那事,钱太后不论再怎样心里纠结烦躁,也没让人去细查。
她也怕,查出来之后,真是她所想的那般,这灭口的人,可就多了。
不是舍不得那几个经年的老人、用惯了的臂膀,而是即便一丝一毫走漏风声的危险,钱太后都不能让它出现。
实在是,太过紧要、太过可怕的事实。
她那阵子,连着一个多月,都心中悬乎着,吃睡不安。直到后来有次和睿太后说话,被她刺了一句,这才恍然。
然后钱太后就将那事放下了——她已然不在乎了。
就像是睿太后所言,那些腌臜事情,别说是皇家,就连普通世家,传承上略多了几年,有些身份的姓氏家族,也绝对不乏见。
而那些世家都是如何处置的呢?也并没有如何严厉,抓着了就要打死。能遮掩了的,甚至还会放纵行事,只要一床被盖住了,外人瞧不见里头,只看着那被面上的锦绣花样,知道这是床漂亮锦被,这是户富贵人家,就完了。
想明白了这些,钱太后才算是松了那口气,由是,她也明白了出身的要紧。
——她钱蕊儿的确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女儿,见识短浅,心胸度量也不及人,比不得睿太后那般大家闺秀,生来就养着要做国母的,眼界都要高人一等。
此后十年,钱太后再也没和睿太后争风,只老老实实做她的西宫太后,侍奉着东宫的母后皇太后“姐姐”,但凡大事,睿太后不动,她也不动。
然而今日,钱太后却是第一遭,睿太后未动时,她已然等不得、坐不稳了。
皇上竟让惠王住在了绛云映华——那处地方,仅是从名字,就能瞧得出是何等要紧、何等尊贵、何等不容冒犯!
除了先皇,这还是第一遭有人能步入其中。连皇上也敬着,不曾亲身住在那里头,如今却竟给了个十来岁的小惠王去住——这其中没有什么不一般的缘故,说出来谁信?
(碧注:绛云映华这四个字的特殊性在于“映”字。祈暎的名字里“暎”是“映”这个字的一种古体写法,所以这四个字里等于嵌了祈暎的讳,于是非同一般)
钱太后怕的是,皇帝是对惠王动了那般心思——当年豫王之事,或只是皇帝酒后失德,过了就撂到了脑后,权当并未曾有此事,可今日惠王却是皇帝亲口吩咐了,这可不能说是什么略有失当,一时迷糊了,这是皇帝打定了主意了!
这种事……这种事固然如睿太后当年所言,京中哪家挂得上名号的世家,都不缺乏,可这总不能成了什么风流雅事!这仍旧是丑事、仍旧是腌臜!
即便能说,一床被掩了,看不见就好,可若是这被子掩不住,漏了出来,该怎么办?
皇帝这般行事,根本就不顾忌什么风声传言,就算旁人存心盖上那一床被,皇帝自己却偏喜欢幕天席地,给人都看清楚了,又能怎么办?
钱太后越想越心慌,一拍桌子,便起身道:“给哀家更衣!哀家要去华盖宫瞧瞧那位小惠王,究竟如何肖似先帝爷!”
她身旁伺候了多年的老人旃嬷嬷连忙上前劝道:“太后别急啊,您先前不也常教导奴婢们说,若睿太后不做处置,您也不理会。如今睿太后仍在那边儿念佛呢,恍似全没有听见,您也干脆装聋作哑。这惠王毕竟是皇上的弟弟,还能有什么不好么?”
钱太后摇头:“你们不知道……睿太后,旁的事咱们都跟着她的意思,横竖她什么也不在乎,便没什么私心。可今回这事,她可以不在乎,是因为皇上不是她的儿子!哀家却是要在乎的,皇上是从哀家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快去准备吧,哀家定要去华盖宫一行!”
旃嬷嬷见劝不得她,也不好多言,便退下去拾掇钱太后的钗环衣裳、并出行的仪仗驾辇等物,片刻收拾停当,送着钱太后出了宫门。
等太后的鸾驾走得远了,旃嬷嬷才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仁寿宫的东殿,母后皇太后睿太后的寝宫前,招手叫来了宫门口守门的一个小太监,对他道:“可以将话传过去了。”
那小太监连忙点头,看着旃嬷嬷说完话就转身走了,他也不磨蹭,一边跨进了宫门,一边从袖筒里取出一根浅红色的缨羽,别在了自己的帽檐旁边。这缨羽并不十分显眼,可若着心去寻,必定一眼就能看见。别好了缨羽,小太监加快了脚步,朝殿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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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鸾驾到了华盖宫,宫室静谧,竟然没有人出来迎驾,钱太后就先有了一丝不满。
华盖宫就在建极殿后头,介于内廷和内宫之间,后宫女子寻常也不能轻易到此,钱太后实则并没有来过几次。但是若太后驾至,除非是有两次皇帝有恙,每回他总是要带着满宫的人亲迎出来,明明白白显示出了他对太后的尊敬孝顺,给钱太后做足了脸面。
可这一回,竟然只有几个看门洒扫的小太监跑上前磕头问安,然后竟是让门上的通传太监进去报,皇帝却不见人影。钱太后心中积了怒火,又猜想皇帝是为了什么才不出迎。
这一猜想,越想心里越恼,脸色就越难看,钱太后心中转过了不知多少场景,尽是那极其荒唐、极其无耻、极其不要脸面的事儿。
此般龌龊事情,发生在别人家、别人身上,自然可做个谈资,在宫里深寂无聊之人口中过几个来回,可若是发生在自家身上,那简直就是……绝不能容许此般事情出现!
一时间钱太后几乎已经在心里确定了,这华盖宫中必定正发生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顿时怒火熊熊。她也不等什么皇帝出迎,自己下了鸾驾,大声道:“皇帝前阵儿才大病一场,怕是如今身子还亏欠着呢?哀家岂是不慈之母,如此竟还要皇帝出迎,哀家自己进去吧。”
果然那些门上的太监们都面色大变,支吾着阻拦。
有的说:“皇上正更衣,马上就快要到了,太后鸾驾还是请稍等片刻。”
又有个说:“您慈爱是一回事,皇上的孝顺是另一回事,您且受着皇上的一片孝心吧。”
还有个说:“皇上的身子早无碍了,前两日就说大好,太后全不必担忧。”
越是这么被阻拦在外头,钱太后越是笃定心中所想。她一时间几乎按捺不住,叫怒气飞升上了脸,半晌险些撇断了一根指甲套,这才勉强露出往常的笑容,道:“你们虽这么说,是体慰皇上的心,怎么就不体慰体慰哀家?哀家不能亲眼看见了,还是不放心!”
说着,她只管往华盖宫里走,太后之尊,伺候的下人们无论如何也不敢阻拦。
华盖宫倒是不小。前廷乃是个小朝门一般,永宪帝在时喜欢在那处召见朝臣,或是留穆王、张衡臣等人一道批阅奏章。如今宝德帝虽然不再让外臣进入华盖宫这内宫之中,却仍旧留着当初种种归设,倒是空出了一片无人的宫室,瞧着有几分寂寥。
过了前廷,是一片花园子,也是当年永宪帝为在宫中住着舒服,特地布置出来的,草木繁茂,间有池塘流水,夏日里很是清凉,也遮掩住了后头的主殿。
穿过花园,主殿在望,是一左一右,完全相同且对称的宫室,左殿就是原先永宪帝的寝居所在,如今划给了那小惠王居住。钱太后一眼也不多瞧其他地方,直奔着那里而去。
那绛云映华轩极为精美,虽也是和宫中同样建制的琉璃瓦红砖墙,却分外有一种清丽,历经两代帝王经心建造,更是兼具了永宪帝喜欢的秀雅和宝德帝钟爱的华贵。
宫室被围绕在花树掩映之中,四季都有不同的植株盛放鲜花,侧朝西面,延伸出观景亭台,直接铺展到了水面上,每日夕阳西下,晚霞彤云入户而来,与繁花碧树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所以此处才有了“绛云映华”之称。
永宪帝历来喜爱绛云映华的水阁,宝德帝也时常独自待在那里,此时那小惠王既然是和皇帝在一处,若没在寝殿卧室之中,就有八成是在水阁观景。
钱太后先去了寝居,里头正有一群宫女太监收拾着铺盖等物,并没有皇帝的踪影,不理会那些慌忙请安行礼的宫人,钱太后转身又朝水阁去,心里头不知是期待着能看见皇帝和那小惠王规规矩矩地以君臣之道相处,还是更希望能捉他们个正着。
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若不是正拿着了,还真不好开口。钱太后深知她这个儿子,虽然面上一副孝顺的模样,实际上却不是她能以一个“孝”字辖制得了的。
皇帝从来都很有自己的主张,打小儿就和她没有心里头的亲近,惟独把他皇父放心上,偏还……钱太后想想就觉得,即便她说教训斥,皇帝也未必能听。
说不定皇帝还要和她绕弯子,说些敷衍话,试图将她也蒙蔽了过去。
所以,或许还是直接能拿住了皇帝,叫他没法狡辩,这才占了上风,说出来的话,皇帝也不能不听了吧?
钱太后想着想着,就钻进了牛角尖,忘了她此来初衷乃是为规劝皇帝,免得声名有碍。
反倒是一心想要抓住些什么把柄,或还能以此为要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