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谣言是钱氏着人传的,祈璨早就知道她的谋划,却隐而不发,等钱氏的人出手了,才在背后轻轻挑拨,就灭了这谣言,顺便抓出了钱氏的人脉。
然后睿氏顺势说了那番话,旁人听着或许以为是给皇帝开脱,祈璨大概也真觉得他这嫡母、母后皇太后是向着他,内里隐藏的讽刺之意,怕没几个人察觉出来吧,
而这几人之外,祈璨的皇后袁氏也悄悄出手了。只是她既不是帮着将钱氏所传的谣言推波助澜,亦不是帮忙湮灭谣传,而是暗地里探查两宫太后的人脉——怕这袁皇后是不甘心头顶两宫太后这两座大山,想要开始对付分了她手里后宫大权的两个老太婆了吧?
偏此处还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袁皇后只顾着盯住两宫太后,没发觉她调度人手的时候,她的坤泰宫空出来的地方,已经被几个觊觎后位的妃子插进了手。
祈璨的后宫……还真是不太平啊。祈瑧合上密报,交给了程允东令他销毁,心里越发对这个儿子失望起来。
外政他懒得打理,这人是喜好享受,祈瑧也只得认了自家当年选了个懒汉嗣君。然而这内务乃是他自家内宅事呀,祈璨竟然也不管——他只瞧着华盖宫寝殿他那一亩三分地?
难道他不怕管束不住奴才,奴大欺主,叫他再没有现在的舒坦日子?或是更甚,演一出前朝那般,太监宫女谋弑皇帝的荒唐戏码?
这些妃嫔们少有安分的,镇日争斗不停,竟敢朝祈璨的子嗣动手,他倒也不管,真是不把这些孩子当作他自己的骨肉了?且瞧瞧他的这些孩子,十年间夭折了五个皇子两个公主,这后宫比起当年建新帝的六妃九嫔还要更乱些呢。
还有这后宫大权,竟然分掌在两宫太后、皇后和贵妃赵氏四人手中,祈璨是想要制衡,也不能这样胡来——哪有皇后好好地活着,妃嫔却掌宫权的道理?而太后已经自称哀家,乃是先帝未亡人,就该清清静静地给先帝守孝才对,管什么俗务!
如此看来,他这后院一塌糊涂,乱成这样子,若非是祈璨无能,管不住这些后宫女子,那就是他……故意要看这些人蹦跶着互斗,以此取乐。
祈瑧明白祈璨的本事,也不愿意相信祈璨是毫无手段,连自己的妻妾都对付不了。
他只能面对现实,告诉自己,他这个儿子,不顾自己的骨肉儿女纷纷夭折,不顾自己的后继之人都被养成畏缩无能的模样,也不顾自己身边人何等心肠、会否图谋不轨,甚至是不顾自己每日睡下时的安危——就只是为了看后宫争斗,以此取乐。
这……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性,才能成就这样的一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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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先前祈瑧以为,祈璨带他入宫,就是要为了对付他。试探之后,或许要软禁,或许直接鸩杀,总之是不会有什么善意。哪知道,进宫数日,祈璨似乎已经以什么手段,确定了祈瑧就是永宪帝转世,神情行至中分明透出熟稔,却完全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既不限制祈瑧行动,也不曾在衣食住行之中做手脚,每日繁复的赏赐暂且不提,只说他竟仍旧让祈瑧每日读书,而不是要将他养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还特地点了中极殿大学士、如今的内阁首辅、袁皇后之兄袁和做了祈瑧名义上的老师,授业时,又叫翰林院掌院学士井徽,用宜济堂作为学堂书房,给祈瑧讲课——祈耀作为元后嫡子,也没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更别提这井徽也只是陪衬,每十日授课,竟有六日是祈璨替了井徽,亲自给祈瑧讲学授书,若不是祈瑧心知肚明,他如今这身子绝对是当年他自己,亦即永宪帝留下的种,连他也要怀疑,祈璨这般殷勤,是不是真为了这“先帝遗腹子”其实是祈璨的私孩子。
而若说是看重,也不尽然。祈璨不限制祈瑧去哪里,却很在意祈瑧每日都见了谁。
那几个皇子皇女,一律不许他们前来拜见祈瑧,连行家礼的事也不提一提。还有两宫太后,即便已经不是嫡母,也该去见一见的,祈璨也全作不知。
且按规矩说,皇子、亲王之子、国公府嫡子,这是顶尖儿的贵族子弟,入学时都应该配上身份相称的伴读陪着读书,祈瑧已经是亲王,哪怕让六部尚书之子做伴读,也是恰当的,祈璨却似是忘了,宜济堂书房里,整日空荡荡的仅有祈瑧一个人捧着书读。
——这或许也是一种软禁?不让见外人,长久可不就养成了怯懦内向的性子,再略一挑拨,教歪了这人,就不足畏惧也。
祈瑧想了想,决定还是要试探一番才好,便自书页中抬起头来,对程允东道:“你去东殿瞧瞧,皇上下朝了没有?若是下朝了,就回来告诉我,我要去求见。”
他话音未落,就听外间传来祈璨的声音道:“瑧儿找我有事?却是不用跑那一趟了,我已然来了——且说,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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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宫中自己的旧居,自然没什么不适应的,可祈瑧仍旧日夜渴盼出宫,不仅是为了宫外更自由些,没那么多人盯着,更是为了,祈璨总找他说话,他听了就浑身发毛。
第一个恶心的就是祈璨对他的这称呼。祈瑧活了两辈子这么些年,除了前生小时候长辈父兄曾经唤过他“暎儿”,十岁之后就再也没得过这么黏糊的呼唤称谓。
且祈璨还从不在他面前自称“朕”,怎么听怎么觉得其中有古怪有阴谋,祈瑧只要见他张口说话,就不由得心生防备,祈璨还偏喜欢和他说话,如此日复一日,祈瑧只觉得累。
又听他这么唤他“瑧儿”,还自称是“我”,祈瑧眉尖一剔,忍不住嘴角一抽。
自椅上站起来,没等他行礼,祈璨就先道:“瑧儿在读什么书?来给哥瞧瞧,可有哪里不懂的?我给你讲说讲说。”
祈瑧觉得真是忍无可忍了,再被这么叫下去,他非得有一日按捺不住,一拳打在祈璨的鼻子上不可。握了握拳,祈瑧道:“书倒是没什么不懂的,只是有事想和皇上说。”
难得他出口说有事,祈璨竟然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道:“果真是有事?快说来听听,是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都替你办成了。”
昏君!祈瑧心中怒喝,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皇上若觉得,唤臣封号‘惠王’太嫌疏远,不如就叫臣‘六弟’。皇上也说,血脉至亲割舍不断,臣也愿做皇上的六弟……且臣年岁大了,皇上那般称呼……有些不大合宜。”
祈璨不知被触动了哪里,听得一怔,看着祈瑧喃喃道:“六弟……原来你也是行六……我以后……以后叫你小六,好么?”
“也是”行六?祈瑧皱眉,他这两辈子都是行六,倒是凑巧。可这点也能让祈璨生疑,并且作为证据来推断他是永宪帝转世?
至于那称呼,他倒是无可无不可。当年做皇子时,二哥、五哥等人也都是这样唤他,祈瑧便点了点头:“这样也很好。”
祈璨顿时欢喜起来,笑道:“那小六,你方才要找我,想说的事该不是这称呼之事吧?如此一件小事,还不必你亲身过去东殿寻我——是什么事,竟然让小六愿意移步了?”
他言语中暗含调侃,意指祈瑧平日不喜欢出门,只待在绛云映华或是宜济堂中,祈瑧不由得心里皱眉。他这不好动的脾性也被祈暄说过,可祈暄说得,祈璨怎么能随便指责呢!
只他面上却不显,仍旧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地道:“臣在宫中也有些时日了,颇为想念府中妃母和两个弟弟,不知皇上可否允臣出宫回府,瞧瞧妃母和弟弟们?”
他口中所说的妃母,就是先前惠王祈旭的王妃,弟弟则是祈旭的两个庶子。因他已经过继给了祈旭,便如此称呼原本的“婶娘”和“堂弟”。
这要求要说是一点也不过分,于大道理上头颇合孝悌之道,于私情则是少年人头一回离家,难免思念,且又说的是暂归,没有拂了祈璨当初旨意,这话说得很是适合。
此时单看祈璨如何回答,便知道他是不是想要软禁祈瑧。
要是祈璨不答应,不但是不近人情,更等同于阻挠祈瑧尽孝悌之责了,便足以证明,他是不欲旁人和祈瑧接触,只想把祈瑧关起来,免得他日后成了祸患。
若是他答应了……祈瑧暗想着,祈璨若答应了,他倒是更看不清祈璨想要做什么了。
他这个四儿子一向是谋算很深,当初尚且看不透他伪装,此时祈瑧已经不是皇帝,料想就有更多事情难以把握了,怕是更难弄明白,祈璨整日都在盘算些什么。
好在祈瑧的计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为祈璨举动所动,倒是一直稳步进展。即便祈瑧被软禁了,或是祈瑧竟死在宫中,也不妨碍这大计成型。
是以,他便索性不去想那些琢磨不透的祈璨的心思,只看着祈璨皱眉为难的模样,等着听他怎么说。
只他心里却难免又有些纳闷——即便祈璨真是为难,也不该露出来这神色。为帝君者,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就算是要装出什么表情来,也该适度,这才是帝王风范。就像是祈瑧自己,即便他脾气坏,易喜易怒,却也从不显出来。
祈璨这做派,果真十分古怪……祈瑧一面想着,一面盘算起来,他对祈璨是看得不透,不过或许别的人从别的角度看,反而能絮叨出个一二三呢?
特别是……女人家心思想法,大多时候和男人都是不一样,不知道那人,她瞧着祈璨,觉得如何?又知不知道祈璨究竟是怎么想、怎么做的?
可是……虽想过要和她相认,但却要怎么和她说呢……这还真是尴尬极了……
不知不觉间,祈瑧就把思绪从祈璨身上挪到了另一人身上,显然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就让祈璨生出了不满。祈璨正因祈瑧开口说要出宫而心里为难,又见祈瑧当面走神,不由得就想起过往之事,似乎他从来都不曾在皇父心上占据那最重要的位置,如今竟还是这般。
便一抬手将祈瑧拉到了身边,祈璨不管不顾,直接将人抱住了,道:“你才进来陪了我几日,难不成就厌烦了么?这么念着回去的事儿……我是很讨人厌么?”
你不讨人厌,只是我讨厌你罢了……祈瑧心里暗暗道,面上却连忙摆出恭敬的模样道:“皇上这话是怎么来的?臣如何也不敢有……这么大逆不道的心思。只是,臣是真想念妃母和弟弟们了,亟盼能去问安探望。”
祈璨能抱着他又没有被推开,已经是心中欢喜了,听了这话,便笑着故意说道:“果然还是你母亲弟弟更要紧些?我在你心里头,是远不及旁人的。”
这话说的可真是……祈瑧嘴角又是一抽,幸好此时正被祈璨抱住了,头低垂着就看不到神情如何变化,他纵然一时掩饰不住,倒也无妨——实在是这话真不是人君所言!
他这是什么意思……祈瑧暗暗磨了磨牙,就权当这是玩笑话,也笑了笑,抬起头,道:“皇上这话可是教臣心中惶恐了。天地之间,人君为尊,在臣心中,自然是圣主最重。”
祈瑧说得倒是诚心诚意,在他心里,江山社稷乃是第一位要紧,统领江山,主持社稷的圣主人君,自然就是最重——可这圣主人君,却也要有能、有为者才能担当起这个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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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时一番话说来真挚无比,眼睛里都透着光彩。那面上的淡笑便更显得好看,比起先前那般敷衍意味的笑容岂止动人十倍?
即便其中笑意仍旧不分明,却也分外有一种隐而不现,约约绰绰的含蓄之美,尤其是在有心之人眼中,更是端丽无方,令观者怦然而动。
祈璨一时间竟看得愣住了——这样的笑颜,已经有多少年未曾见过了?只略一回想,就宛如前世相隔,仿佛是历经了无数岁月的磨挫,才得以再与这一抹笑靥重逢。
他甚至忽然间生出泪意,连忙强忍了,才道:“好……能得此一言,我……我也不逗你了,明日就陪你出宫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