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重丨偷渡者
我跟着他在森林里穿梭,被狂风扫下来的残枝败叶死命拍打着我的脸,走地风把红色的土壤从脚下掀起来,让人感觉完全睁不开眼睛,没跑一会我就感觉有不少坚韧的木刺挂在我身上,然后被第二轮卷进来的风暴像注射针头一样推进我的皮肤里。
但是他好像完全没受到这种混乱状况的影响,只是在树间的冲积扇沟壑里闪转腾挪,像职业攀岩运动员一样灵巧的不像话,只是卯足了劲往前方猛奔,我听见声音也在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混乱,燃油弹一样的爆炸声和更加尖利的受伤嘶鸣被狂风裹挟着拍进我的耳朵里。
我不由深吸了口气,拿手挡着脸尽全力跟上了他的脚步,心中滋长开对于未知的忐忑和恐惧。他刚刚已经说明,计划的第一步正式开始了,看起来相当急迫,连对我继续说明世界观的工作都被迫推迟了。
我很害怕一件工作的开头,我做项目的时候也是这样,作为正儿八经科班出身的财管系研究生,我倒是不害怕摆弄那些复杂的呆账坏账错账糊涂账,我最害怕的就是领导把工作的档案和资料交给我,而我正要动手翻开它的那一霎那,因为我不知道隔着蓝色塑料板背后隐匿着的大宗文件到底容不容易处理,这种对于未知天生的畏难情绪总是让我不自觉的想要逃避,好像盒子里塞着的是个炸弹一样。我想着如果不去打开这个档案盒,那就可以永远不去担心盒子对面是什么洪水猛兽了。
可是越是这样,我的心里反而越记挂这个事情,我会变得更加紧张和压抑,明明快点掀开轻盈的聚乙烯塑料板,把文件在牛皮袋里掏出来,工作的难度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就会有结论,不论是非常简单还是说难如登天,我都会变得安心,因为至少我已经对于本次工作的内容有了确实的了解,不用像以前一样对着密封的档案盒战战兢兢的臆想。
不过啊,当我感觉前边有个人在和我一起携手前进的时候,倒是突然有种压力被分担走了的轻松和释然了,他原本这么点的小个子在我眼里都突然伟岸了起来。
...
刺鼻的硝酸味道扑面而来,几个人影正围着一条白色的巨型史莱姆不停的跳跃躲闪着它鞭子一样剧烈甩动的类尾器官——狭长的从肉山上延伸出来,好像也没有骨节,只是一摊长出来在空气里抖动的烂泥。
和我之前见过的所有人不同,这几个人穿着已经相当正规了,虽然衣服的款式五花八门,有长衫有T恤有风衣,甚至有人穿着肥大的二披肩,但是至少都是鲜红的统一颜色,上边印着各式各样的商标logo。他们中的几个人手里各扛着一个炮筒一样的狭管,但是破破烂烂并不完整,像是从什么制式迫击炮里抠出来的改装战损版,白色的刮痕从炮口延伸到托架,红红绿绿的引线和电缆暴露在外边,把裸露枪膛和激发器扳机焊在一起,看起来相当笨重不灵敏,但是也颇有点独特的韵味,像是废土风格与赛博朋克的极致结合。
他们围绕着巨大的【盈】狂窜,在扛着炮筒的肩上垫着好几块湿毛巾,来试图抵消灼热炮管开炮时的巨大热能,蓝色的光团从炮口喷出,打在【盈】的身上却绵软无力的陷了进去,就像是用力拿石头拍在橡皮泥上一样,这发炮弹压根没对它造成伤害,【盈】晃了晃,好像是在甩自己并不存在的脖子,接着发出暴怒的咆哮声扑向扛着炮管,近在咫尺的攻击者。
那尺寸,那场景,简直像是几十米的白色海浪正在狂暴的吞噬冲浪的可怜游客。
但是正当它完全转过身来以后——
——剩下几个手里没端着炮管的人突然在背后跳起,迅雷不及掩耳的将手中长枪一样锈蚀的工业尖钉扎入了它的下体,接着他们跳到它的身上,死命的用身体压住弹起的铁钉,把这些钉子扎穿【盈】的身躯狠狠夯入土块硬结的地面。
“呜——————”
白色的怪物吃痛,呐喊出悠长而尖锐的嗡鸣,它竭力扭转身体想要吞噬掉趴在身上的几只虫子,但是或许是因为不存在骨架,紧实的肌肉组织让它没法在下半身被钉住的情况下完成这种倒转180℃的高难操作,只能不断拍击着尾部,掀起猛烈的烟尘,不断爆发出恐惧,但是又仿若困兽犹斗的呐喊——
——而此时原本扛着炮筒的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把手里还在冒着滚滚浓烟的炮筒抖掉,接着熟稔的同时举起双手,动作整齐到像是一排流水线上的机器。
一阵刺目的白光席卷,像是在人群中间扔了颗闪光弹,还伴随着一百七十分贝的强音。熟悉的光热拍在我脸上,我很清楚这就是之前阿莫一行人释放的【魂酹】——和那种自然存在的【魂酹月】似乎是同一原理,可以相当快的解构掉【紊乱种】的肉身,没想到对于【盈】也是同样适用的——只不过不论是默契程度还是强度都要比那群乌合之众强太多了。
【盈】的叫声缓缓沉进地心,它最后疲惫的叹息一声,头一偏摔在大地上,激的一阵剧烈地动,然后就不再动弹,仿佛耗尽了生命。原本趴在它身上的几个人松开铁钉,连滚带爬的跑远,接着【盈】臃肿的身体冒出腐烂的热气,像被塞进了焚化炉一样开始自燃,肌肉组织和皮下结缔仿佛熔岩一样一圈圈滚到地上,看着像是一大杯融化的奶昔圣代。
——而此时的我们正趴在很远的地方,亲眼见证了上述描绘的所有景象——
——话说我为什么一直能偷看到这些不得了的事情...
“我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扭头抽了眼趴在旁边的咕噜,他此时正微躬着身体,目不转睛的紧盯着远处窸窸窣窣的几个白衣守卫,好像要用眼睛把他们瞪死,看着这个吃劲的样子,我都害怕他突然爬起来就窜过去了。
“等。”
“啊?”
“【盈】不是食物,所以他们会把它扔在那里的,等那些哨兵走了以后我们偷偷摸过去,然后我们得吃了那只盈,一直吃到咽不下去,撑到还能勉勉强强保持住直立的姿势时,应该就行了。”
“等等等等...为什么要吃那玩意啊?你之前不是还说它的肉有毒吗?”
“是有毒”,他点点头:“不过我们这些人没法被毒杀死,会肚子疼,不过也没关系,我们的消化器官已经不运转了,毒素也只会被储存在肠胃里,不会被吸收,所以等到事情结束以后把吃进去的全排出来就一点事没有。我每次回去都是这么干的,过一会就先忍忍疼吧。”
那我们...真的还算人类吗?
这句话从我喉咙里冲出,然后被紧闭的双唇截获吞咽了回去。我不敢问他这个问题,因为我隐隐约约有了答案,但是完全没做好接受这个答案的心理准备。
为了驱散我的胡思乱想,我把话题引到了别的位置。
“...那,我们为什么要吃它?”
“为了降重。”
他很有耐心的回头和我解释。
“等到完事以后,那些哨兵会回到他们来时的地方,我们一会要跟着他们偷偷混进去,但是门外有很严的盘查,会有专人来判明每个人身上【灵子潮汐】的沸腾度——或者说灵子含量的浓度,过高和过低的都没法进到我想去的地方,我们两个应该都是属于过低的那一类,别说混进去了,搞不好被抓起来魂酹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必须把浓度先提高到能糊弄过守卫的程度。”
“不过咱这种浓度偏低的很好办,就想办法在检查的那几分钟里保证灵子含量不降下来就行。至于【盈】的话,从名字就能看出来,是内部过度增殖的产物,已经膨胀到只剩下肉质凝胶的程度了,所以是最天然也是最管用的补魂剂。一会儿会先搜身,但是那个负责检测的也是个半吊子,他只能感觉出来面前整个人的灵子浓度,分不出来灵子到底是不是属于这个人的,也就是说只要保证在他看来我们灵子浓度达标了就行,只要能把体内所有空间都塞满它的肉,我保证谁都查不出来什么异样。”
我心里升起一阵担忧,对于这种冒险的行为由衷的感到畏葸。
“这样真的不会出事吗?这种办法应该不少人会用吧,万一那些安保学聪明了,研究出新的检查办法了咋办啊...”
他很不在乎的回头和我说着:“放心放心,我每次都这么混进去的,这个办法没人知道,我不和其他人说,他们也不会像我一样闲的没事去试着吃有毒的肉,所以不会有人能想到还有这一手。昨天我还专门去确认了,而且安检的人是用一种名叫【夔咒】的特殊言灵来进行检查的,这些夔咒种类好像很多,光是我的话就见过不少种,之前“阿莫组”用来把紊乱种抬起来的能力也属于一种夔咒,不过没啥攻击力,还得五六个人一起才能用出来。在我们这里会用夔咒的人本来就少,住在【穷鬼区】的更少,再加上这东西也没人能教,基本都是他们自己琢磨出来的,所以会这种探查类夔咒的少之又少,估计整个镇就负责安检的那个家伙一个人会,我说了不会让外力干扰我们的计划,所以我敢带您去那肯定是做好十足的把握了,这个您放一万个心。”
他很少这么笃定,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一定会把可能性分门别类的列好,然后和我说有多大可能会出事有多大可能平安无事,像是扔骰子一样充满着不确定性,这次他的坚持莫名给了我一种安心感,明明我才是那个长者,结果我老是感觉自己像是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粘在家长身边的小孩了。
几个哨兵聚拢起来,谨慎的戳了戳不断涌出稀液的尸块,然后相互撞肩庆祝,互相“叽里呱啦”的嚷嚷着完全不同的语种,很快的跑进森林的迷雾中去了。
“好了,先生,为了表明我的诚意,我先过去,如果您看到他们回来了就直接跑了就行,要是没事的话我再招呼您过来,也不用太刻意的压低声音,正常走过来就好。”
他把宽大的斗篷再次拽到头顶,将脸部尽可能遮掩住,然后轻巧的从灌木中翻出来,顺便回过头对我挥了挥手。
我看着他小巧的身体正轻盈的挪向伏在地上烂成一团的白色尸块,身体一直隐藏在黑暗里,偶尔被月光照亮,又紧接着以极快的速度窜回阴影中,像只夜晚觅食的小猫似的。
他在庞大到让人害怕的尸体边转了一圈,然后冲我挥了挥手。
我咽了口唾沫,慢慢用胳膊抬起自己的身子,想着尽可能安静的摸过去。
但是我还是高估自己常年坐办公室的身体了,才一爬起来我就踢飞了一枚虚浮的石块,等我手忙脚乱的站稳以后整片石堆都开始滑开,爆发出相当刺耳的碰撞声,连树的根须都被扯动,好几棵树猛地晃了晃,栖息在书上的鸟类“嘎嘎”怪叫,开始绕着我头顶乱飞...
等我狼狈的跑到【盈】的面前时,我感觉这已经是我这辈子能整来最大的动静了,连低着头专心捡尸块的咕噜都直起腰来,用一种相当复杂和欲言又止的眼神盯着我。
“先生...那个,我说的是不需要刻意压低声音,但是也不用故意放大声音的...”
“您不需要故意整出这些动静...”
他地铁老人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