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丨拾荒人
看我没反应,来人把斗篷掀开,把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水瓶伸到我眼前,我定睛看了看,里边装着约摸一指高的淡黄色溶液,里边还混杂着不少杂质和颗粒,随着他手臂的摇动挂在瓶壁上慢慢滑落。
他的鼻息喷在我脸上,带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气味,送来带点口音的中国话:“看面相你好像是亚洲人啊,棒子国的还是霓虹的?还是说你也是中国人啊?看着面善!”
他仔细盯着我的脸,像是能从我的五官里挖出宝来似的。他拿手杵了杵我,我感觉到宽大的手指骨节硌着我肋骨,只好敷衍的应了句声。
他直起腰来,拍着手发出豪爽的笑声:“怪不得,我还搁这brobro的拽洋屁呢...我说看着你特别亲切,还是咱祖国人有素质!有礼貌!”
他又压低声音,趴回我耳边窃窃私语:“你看着前边那几个黄毛鬼子了没啊,这些个洋人一个赛一个不懂事,我一直以为那些白皮肤蓝眼睛的外国人有文化,结果一个个又笨又傻,听不懂我的话就算了,连我走的时候说句谢都不会,亏的我这么冷的天气跑过来帮他们送药——得啦,看我们都是同胞人,肥水也别流外人田了,我就赔本便宜你,老乡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咱估估价,我按最便宜给你了,这个可是好东西,喝了这个很简单就能蒙过那群野条子,你看着前边那群不识好人心的鬼子,他们绝对都进不去,留在外边又冷又饿,早晚得被那些怪物吃了...”
我嗫嚅着:“抱歉哈,那个我不需要,大哥要不往队伍后边再打听打听,我看着后边的兄弟都面黄肌瘦的,比我需要多了。”
他哈↑哈↓大笑,露出相当鄙夷和不屑的神情。
“嗨呀,兄弟刚进来的吧?以前没进过这个城里哈,安检查的又不是身体硬不硬实,哪怕你瘦成个人干了,嘿,只要喝了我的配方,保准你都能混进去。”
“...嗨bro,咋一直低个头不吭声啊,是不是信不过我的药啊?”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然后把头埋下去。
他的脸突然恐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信不过我的药?啊?”
他的语气越来越凶狠,口水喷出来,显得相当激动和神经质。我偷偷偏头看了看他的脸,惊奇的发现他原本属于中国人漆黑的眼瞳在迅速的褪色,黑色素像海浪一波一波推向四周,随着情绪的变化越来越汹涌,每一次黑色素的流逝都是对眼球的萃取,让眼白慢慢变成纯黑,把瞳孔提纯成苍白的颜色,越来越类似于【盈】和【紊乱种】那种发光的纯白色眼球,在昏暗的光芒下,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头可怕的野兽。
“你信不过我的药,就是信不过我这个人”,他恶狠狠的低头对我说:“你为啥子不信?还是说哪个瘪犊子造老子的谣了?是谁,你不敢怕,你把他名字讲出来,我带你和他好好理论理论...”
说着他把骨节宽大的粗糙大手伸出来,把它在我面前捏的啪啪响,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理论”。
“说啊!那个人是谁?说啊!老子非他妈弄死他不行!”
他情绪失控起来,眼睛瞪的溜圆,我仿佛感觉到一道剧烈的光突然从中迸发出来,一股窒息和反胃感突然卡在了嗓子眼,给人一种发自内心的不舒服,而且不止是我,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也骚动起来,前边和后边的人都默默离我远点,然后探着头偷偷打量着我们两个人,
也不知道只是单纯为了吃瓜还是说也感觉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感。
这大哥怎么疯疯癫癫的,说发火就发火...前边这么多人都没买也没事,怎么就我非买不可啊...
正当我唇干舌燥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小巧的脑袋在我面前钻出来,正好把我们两个人隔开。
咕噜把兜帽摘下来,像是在护着我,又像是缩在我身边狗仗人势叫唤的小狗,紧紧贴在我身前,距离近的都快要扎进我怀里了,我能感觉到他乱蓬蓬的栗色头发搔闹着我的脸。他笑眯眯的对着发怒的男子歪了歪头,摆出一副营业式表情。
“您好呀赵哥,那个人是我哦。”
赵哥愣了愣,眼睛里的怒火突然很不自然的熄灭了,他疑惑的把眼睛盯着咕噜,然后滑到我脸上,然后又挪回咕噜身上,反复好多次。
“喂小子...”,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异样,眼睛盯着我,但是用手指着咕噜:“他和你什么关系,他是带着你进城的?”
我疯狂点头,小鸡啄米。
他突然就泄下气来,眼睛里的黑色素汇成漩涡凝聚成黑色瞳孔的模样,仿佛刚刚只是我的幻觉。
“他妈的!”,他恼怒的“啧”了一声,把塑料瓶塞进斗篷里,走之前顺便给了咕噜一脚:“去你妈的!也就是你这个变态,你换个别人老子早弄死他了,你给我听好了,这条路是老子的,下次你再敢带着你的狗来我这儿溜达,虽然没法怎么着你,但是你看着吧,我非卸这个家伙一条狗腿不可。”——他手指指着的是我。
我嘴里一片苦涩,默默咽了口唾沫。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咕噜依然是一脸相当可爱的职业假笑,微微歪着头,看起来好像在表现着顺从和乖巧,但是整张脸都写满了“下次还敢,下次一定”。
赵哥骂骂咧咧的往后走,顺路又蹬了我一脚,边走边回头指着我骂。
“你小子就是不识好人心,拿黄鼠狼当黄大仙,被卖了你还要帮他数钱!你还敢跟这么个怪物一起走,有你后悔的时候,我就把话放在这了!有你后悔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求我我都不卖给你了!”
骂骂咧咧的声音慢慢远去,虽然赵哥看起来人高马大相当蛮横,但是好像在刻意躲避着咕噜,一直走到离我们两个很远的位置才开始继续自己的二道贩子事业。
“你可回来了,他的眼睛好吓人啊,白色的,还会发光,就和我们吃的白色史莱姆一样,也和那些会飞的紊乱种很像...那个,他...他为什么说你是怪物啊?”
我低头悄悄的问咕噜,他很无所谓的抬头对我解释道:
“没啥,就是我常偷偷抢他的客人,他又没法怎么着我,所以记恨我,顺便也是为了挑唆您和我的关系,您可以放宽心,和他比起来我要正常很多,至少我很有契约精神。”
咕噜笑了笑,显出很不屑的神情。
“他还来卖药,真是笑死个人,他自己都进不去城里,灵子含量太高了,根本通不过安检,只能在外边忽悠不懂事的新人,从他们手里骗点财物,然后走小门贿赂某些管事的放他进去。”
“这样啊...”
“对的,比如说那个家伙,是中国湖北人,姓赵,和我,还有阿莫这一帮人一样,都是在这里混了很久的老油子,然后平时就在森林里乱逛,只有需要交易或者休息的时候再回城里,城里那些不敢往外走的家伙一般叫我们这些人【拾荒者】,也就是在森林里捡破烂的——当然破烂指的不是您。”
“他明明身体就很壮,但是非要自己一个人霸占整条队伍的客人,就一直用【魂酹】的办法从【盈】和【紊乱种】里吸收灵子。灵子融在血里,实际上可以理解为血液本身,【魂酹】实际上就是换血,把体内正常人的血液改成兽血,我记得以前听能侃的客人讲过,人类社会里中国北边有一个国家好像干过这种实验,把狗的脑子和血输到人的身上,但是因为排斥反应狗和人都活不了,赵哥也是这样,他的身体素质根本撑不住野兽的血,只会被夺舍或者把自己撑爆,然后从身体里爬出新的【紊乱种】。”
“您瞅瞅他那眼睛,已经能变成白色的了,就代表他体内灵子量严重超标,估计距离变异也就差临门一脚了,不过这样倒也还好,毕竟【紊乱种】身体又结实又会飞,而且还保留点本能意识的智慧,平时只需要躲着狩猎庆典那几天,剩下的时间里基本可以制霸整片森林的顶空。不过要是变异以后还在继续吞噬...那就只能彻底变成【盈】了。”
他咽了咽唾沫,我的喉结也跟着他滑动了一下。
“说不准等我招揽到下一批客人,进门时吃的就得是刚刚这大哥了...”
我们沉默下去,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
我把这个听起来有点恶俗的话题转开:
“你刚刚去干什么了?”
“什么都没干。”
“...出去这么久什么都没干?”
“嗯,什么都没干。给你打了壶水。”
我接过熟悉的水罐,原本这个罐子被我舔到刮下一层陶泥,现在的确荡漾着满满的清水,虽然他突然跑出队伍只是为了打水听起来很扯淡,但是不信也不行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找水一直都找的好快啊...
像沙漠里的狒狒似的。
...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队伍极慢的挪动,我终于勉强可以看清这座城镇入口处的综观了——说是城镇,实际上规模只是类似于贫民窟的城中村,不少花花绿绿形状不一的铁皮插进土里,把村子内侧和排队的人隔开,看起来像是垃圾回收站的外装修风格。那几个穿着一身红的守卫现在已经收队回来了,正瘫在旁边嘎嘎聊天,看这衣服色调和休闲的架势,跟刚参加彩排完互相对着侃大山的秧歌队大妈一样。
旁边有一个两人宽的小口,斜着罩一块脏兮兮的遮布,有点像是小饭店里油腻的厨房遮挡帘,遮盖住上半截,从漏出的下半边空间里能看见很多双腿在黑漆漆的那一头跑来跑去,不时有人从中探出头,掀起门帘把想要进城的排队者放进去,接下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最后要么就是工作人员跑出来招呼下一个人进去接受测试,这就是说上一个人合格了;要么就是刚刚进去的受试者无精打采的挂着门帘晃荡出来,然后悻悻的回到森林里,这就是说这个倒霉蛋不符合标准——看起来和我们单位组织过的体测差不多。
我深呼一口气,拿手攥住银十字架,在心底身处帮我体内这头早死了不知道多久的【盈】打气。
求您老再多坚持坚持,别因为我排队的功夫又失效了...
虽然重新排这么长的队确实很煎熬,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您老实在太难吃了,我打死都不想再吃一次了...
“先生,刚刚可能是换班了,现在查的挺严的,搜身好像都是搜全身,以前很少这样。”
他突然踮脚对我附耳。
我往前瞅了瞅,之前那个割破大腿放血的大妈此时正垂头丧气的掀开布帘,看来是小把戏被戳破了,嘴里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挪进村子旁边相对稀疏的树林中。
“那怎么办啊...咱回去等一天,明天再来吧。”
我拉着他想离队回森林,虽然我也不想,但是至少安全点,谁知道查出来我这一肚子违禁品会拿我怎么样,还不如回去等查的松点的时候再进来的稳妥。
当然也有我的私心,在这排队太煎熬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给我一种事业单位面试的压迫感,早点走我也早点解脱了。
“您很害怕吗?”
“...有一点。”
“那么,您想交易吗?”
“交易什么?”
“您的牌局已经僵持很久了,-您没有加注也没有撤棋,这让赌局很难继续下去”,他沉静的对我说道:“再给我两成筹码,我可以选择一条更加稳妥的路子带您进去。”
“才不要!”
我小声喊起来,毕竟我已经知道了进城的步骤和方法,也清楚工作人员也会轮班,而我们只是碰上了严格的死脑筋当班这种小概率事件,所以我们只需要乖乖回去,然后等到换班以后再进去就可以,我可犯不上为这种既定事实浪费宝贵的两成机会。
“这么说,您的选择就是现在,此刻,进去咯?”他翠绿的目光仿佛野兽一样噬咬着我的灵魂,把我的所有算盘看的一清二楚:“我给您的方案有两条,一条是是无视风险强行进入,一条是暂避锋芒寻找新的办法,既然您拒绝找其他的办法进入城内,那么您其实还是想现在搏一把的对吧?”
我有苦道不出,也不好意思认怂,只能应付两声,眼睛紧紧盯着入口处,迫切的想知道里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果不其然,和前一阵子比起来,门那头的检查速度很明显的慢了,而且严格了很多,我往前数两位的大哥已经垂头丧气的门里面走出来了,看来也是没有合格。等我前边的大哥也进去以后,我心里除了紧张以外全是对他的祝福,祈祷着他顺利通过,这样的话我好歹还能有点信心,但是在经历了漫长的翘首以盼后,我还是看见他掀开门帘无精打采的走了出来,朝着森林走去的身影像是一头迟暮的老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