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天命
莽莽荒原。
恶毒的日光丝毫不吝惜着自己的热力,将其尽情地向大地喷洒。
河流干涸,万木焦枯。
一支上千人的迁徙队伍,在这无处不在的炙烤中,艰难地跋涉着。
他们是被伟大的帝喾所放逐的部族。
有人倒下,但同行者只是悲戚着看了一眼,便将其扔下,继续褴褛前行。
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名高大健壮的女子。
或许她曾经有着出色的容颜,但如今,她已是风霜满面,形容枯槁,只剩心中一股不屈之意——她向自己的部族发过誓,自己一定会最后一个倒下。
可举目四望,这视野尽处,尽是如炼狱铜炉。
她咬着开裂的唇。
绝望,正一点一点地噬咬着她如钢铁般坚韧的内心。
忽然,她眼神一缩,拔出已被当做拐杖多日的长矛,口中发出一声低吼。
在她的身后,有十数名战士,提着矛,迈着微微颤抖但坚定的脚步冲上前来,与她形成了战斗的阵型。
荒原的远处,有一名白袍人,正缓缓朝着众人步行而来。
“吼!”
女子长矛一指,对着那白袍人发出凶狠地长啸。
但那白袍人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温和地笑了笑,然后以手指天,口中言道:“雨。”
忽然间,平地刮起一阵大风,本是一望无云的天空,乌云迅速聚拢,雷鸣阵阵,豆大的雨点,一粒两粒,滴落在地上,滋润着久旱的大地。
俄顷,大雨滂沱。
风雨中,那健壮的女子早就泪流满面,她跪伏在地,亲吻着白袍人的足尖,而在她身后的部族们,亦是全数跪倒,不停叩拜,口中喃喃不休。
白袍人将女子扶起,一边帮她整理好被风雨拂乱的秀发,一边指着荒原的尽头,说道:“往那边走。那是大巫玄鸟的栖所,足以护佑你的部族数百年。”
女子惊喜地点了点头,口中呜呜言语,语速甚急。
白袍人点了点头,笑道:“好,从今日起,你便叫做简狄。”
……………………
繁华的朝歌城外,有一座略显破落的酒肆。
酒垆边,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翁,一手捧着竹简,一手沽着酒,摇头晃脑,口中朗朗成文。
但却因为读书太入神,手一抖,将酒泼洒出不少。
在他身旁,一位满脸横肉的老妇人,怒而抄起了笤帚,照着老翁的脸便打。
老翁一手遮脸,一手护着书,不敢还手,只是绕着酒垆躲避。
酒肆中的客人放声大笑。
半晌之后,衣衫凌乱的老翁来到酒肆外,抹了抹脸上的血痕,暗自苦笑。
然后他捂着腰,倚靠着土墙坐了下来,望着悠远的蓝天,口中发出了幽幽的叹息。
不知何时,老翁的身前来了一位白袍人,他轻轻扶起了惊疑不定的老翁,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道:“何必年齿论英雄?风从虎,云从龙,圣主盼飞熊。”
说完,白袍人从身后掏出一杆鱼竿,珍而重之地递给了眼前的老翁。
老翁下意识接过了鱼竿,低头看了看。
这鱼竿粗陋无比,只是一根秃毛竹上绑了一条麻绳,麻绳上又拴着一根鱼钩。
而最最让人疑惑不解的是,那鱼钩竟然是直的!
老翁再次抬起头,想要询问那白袍人,却发现对方已然消失无踪。
伴随着风中还未消散的轻笑声,
一块布帛从半空落到了老翁的身前。
老翁将那布帛拾起,展开一看,上面竟用炭笔画着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
那是……渭河!
渭河边,有一人端坐垂钓,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身形。
但不知道为何,老翁心中却极为笃定,这人必是自己。
将布帛卷起,老翁回头看了看,酒肆中,老妇泼辣的嘶吼声与客人的调笑声阵阵传来,无比刺耳。
他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鱼竿。
……………………
碧波万里。
数百条巨舰漂浮于其中。
为首的那一条,舰体漆黑,舰首作龙型,五桅七帆,雄壮非常。
甲板上,有一人头戴十二串白玉旒冕,身着玄色冕服,冕服上绣着日月星辰,腰戴宝玉,手执长剑,鬓发间霜,目光锐利如虎。
波浪起伏,那人的身形却纹丝不动,巍峨如山岳。
浪再卷,一条白色的大鱼跃上甲板,扑棱作响。
那人淡淡一笑,向身边侍从取来弓箭。
开弓如满月,箭刃如流星。
就在箭刃将将要刺入鱼腹之时,那大鱼却忽然消失不见。
利箭钉在甲板上,箭羽晃动不已。
那人只惊愕了片刻,便冷冷一笑,拔出腰间长剑,以剑指天,神色傲然。
“序八州而朝同列,收九鼎而定乾坤,天下虽大,唯我至尊一人!”
“些许魑魅魍魉啊……”
“你们敢奈朕何?”
“你们……能奈朕何!”
龙船上的士兵纷纷跪倒,口颂万岁。
“吾皇承天之命,泽披百代,功盖千秋,煊赫如日月,不灭若星辰!”
目力难及的波涛外,一名白袍人独立于小小舢板之上,手中提着一份竹简。
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抹,竹简上的“扶苏”两个字慢慢淡去,然后变成了“胡亥”二字。
然后白袍人冷冷一笑,波浪卷涌,将舢板吞没。
龙船上,至尊之人忽然打了个喷嚏。
那一瞬间,他竟觉得海风变得湿冷入骨,心中顿时涌起了从未有过的不详预兆。
……………………
一名锦帽貂裘的青年人,在大堂中舞着剑。
寒光凛凛,剑气四射。
却压不住青年人满面的英气。
一曲罢,他长剑一挑,将桌前酒爵勾入手中。
仰头痛饮。
酒虽烈,烈不过祁连山的风!
酒亦美,美不过狼居胥山的獐子腿!
想到自己马上就能再次领军出塞,回到熟悉的战场上,青年喜不自胜,酣畅狂饮。
烛光摇,酒觥晃,得意的青年将军醉卧于地,口鼻中发出微微的鼾声。
听到这鼾声,周围所有的侍从眼皮逐渐沉重,亦是慢慢软倒在地。
一名白袍人如幽灵般出现在室内。
他看着英气勃发的青年将军,眼中尽是淡漠,轻轻一掌拍在了青年将军的背上。
青年将军此刻面上还带着笑容,或许,在梦中,他正在草原上追亡逐北,恣意长笑。
但片刻后,他轻咳一声,嘴角边竟然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白袍人后退半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笑容。
半晌后,他轻轻点了点头,身形慢慢隐去。
……………………
幽暗的大帐内,七盏油灯仿照北斗七星之形摆放在地上。
一名面目清癯的道袍老者端坐于地,在他身后,一名英气逼人的青年将军扶剑侍立。
忽明忽暗的烛光,在二人的脸庞上不停地抖动。
老者紧闭着双眼,轻轻挥动着手中的羽扇,状似悠闲,但青年将军却是极为警惕地盯着大帐的入口,右手多次不自觉地抚上腰中的剑柄。
忽然间,营帐外传来嘈杂之声,老者手上摇扇动作一停,睁开了双眼。
帐门被掀开,一名全身披甲的彪悍将军正待闯入,老者身后那青年将军却早就像等候了多时一般,揉身而上,拔剑拦在了那彪悍将军的身前。
彪悍将军一愣,正要开口说话,身后却传来一声冷笑。
彪悍将军只觉得有人在自己背后按下一掌,一阵沛然莫御的巨力从背后传来,他顿时难以控制自己的身形,径直朝前冲去。
青年将军剑眉一竖,口中怒斥:“好胆!”
一柄长剑毫不留情朝着彪悍将军刺来。
但一只手掌如鬼魅一般从彪悍将军的身后探出,三指轻弹,便将青年将军的长剑弹飞。
而彪悍将军也撞开了青年将军,一脚踏入大帐之中。
油洒。
灯灭。
彪悍将军软倒在地。
青年将军面如死灰。
一名不知何时出现在帐中的白袍人,缓缓前行,来到道袍老者身前。
他看了看地上的七盏油灯,冷笑道:“天有命,命有常。”
道袍老者面色不变,摇着羽扇轻叹道:“天虽有命,人亦有志。亮不才,惟愿效刑天舞戚之鲁、夸父逐日之愚。”
白袍人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掌拍在了老者胸前。
“丞相!”
青年将军瞋目欲裂,挣扎着爬起,扑向那白袍人,却被对方轻描淡写的一掌拍晕在地。
道袍老者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喜无怒,轻声问道:“天命必须如此?”
白袍人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傲然之色:“天命便是如此。”
老者咽下口中的腥甜,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悠悠苍天……嘿嘿……悠悠苍天……”
……………………
一间古旧的静室内。
一名面目刚毅的青年跪坐于堂前。
烛光袅袅,檀香幽幽,无法抚平他心中的波折与纷乱。
他抬起头,看着母亲和妹妹的灵位,眼角轻轻抽搐,隐有泪光。
他是天下无敌的统帅,自信能扫清四海寰宇之内的所有的外敌。
可若是……
敌人来自萧墙之内……
而且是自己的骨肉至亲……
又该如何?
沉思良久,青年终是一声长叹,站起身来。
忽然,青年心有所感,急忙转过头来。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一名白袍人静静垂手侍立。
青年大惊,喝问道:“何人!”
白袍人缓缓逼上前来,口中低语道:“带你走向天命之人。”
……
半晌过后,静室的门被从内推开。
青年慢慢走了出来。
他双目通红,胸膛不住起伏,手中长剑也随着呼吸轻轻地晃荡。
“殿下!”
一直在外等候的十数名文武瞬间围了上来。
青年环视周围,这些与他同荣辱共生死的部曲,全都凝视着他,眼中饱含忐忑与期待。
青年长出一口气,以剑指天,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诸君,我意已决。”
“目标——玄武门。”
……………………
泰山之巅,封禅石旁。
白袍人临崖而立,足下生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他平伸出右手,虎口虚握。
这天下虽大,却尽在股掌之间。
可……
又如何?
一声长笑,笑声中却充满着万般的无奈、无尽的怨愤!
忽然,乌云团聚,雷声隆隆。
白袍人抬眼望天。
一道耀目的闪电如银蛇般狂舞,径直朝他劈下。
白袍人脸色一变,足尖轻点,身形急速向后飘飞,瞬间便来到两丈之外。
雷电劈在封禅石上,冒出一缕青烟。
“是谁?”
白袍人举目四望,却见一名不知何时出现的宫装女子,站在封禅石边,学着他的样子,平伸出右手,俯瞰天下。
片刻之后,宫装女子回过头,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毫无瑕疵。
“是你?”白袍人勃然色变:“你竟然……”
宫装女子樱唇轻启,语声却是淡漠高远,如从天上传来:“我想要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
“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