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折 妄言
“修明”正是赵家如今的家主赵惇儒的表字,若是只听这称呼,说不得还会以为这老者与赵惇儒之间关系颇善。
只是赵时心中知道,眼前这老者虽与自家阿爷同属都督府麾下,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仅是貌合神离,更是水火难容。
于是他面上一冷,说道:“敢问陆公,我的回风剑,哪处使得不对啊?”
陆公嘴角微翘,望向赵时,忽然高声狂吟道:“清溪映桂堂,细柳舞回风。东君如有意,邀燕入园中。”
在场众人有不少人都听过这首诗。
此诗正是由赵家创出回风剑的那位先祖所做,自言诗中有回风剑的真意。而赵时之父赵惇儒,亦曾手书此诗,裱挂于赵家的大堂之中。
听到陆公如此念诵,赵时先是愕然,但细想一番之后,面色勃然一变。
王三娘子却是忍不住噗嗤一笑,但马上捂住了嘴。
河梁镇其他诸人却是不明所以,看着王三娘子,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王三娘子见状,心中一叹。
这小诗本来格调清新,但陆公故意抑扬顿挫、拿声拿调地猛力诵读,便与此诗的风格意象显得格格不入。
陆公正是借此讽刺赵时一昧追求剑招的华丽与威力,却失去了回风剑“心映桂堂、细柳轻回”的精髓。
可惜河梁镇中的大多数习武青年平日里少有登学,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诉说其中的奥妙之处,只能勉强解释道:“陆公这是在嘲笑那赵时没学到回风剑的真本事呢。”
于是河梁镇诸人也一同笑了起来。
陆公望着面色阴鸷的赵时,冷笑道:“看来你也不是太蠢,已经想通了关节所在。回风剑在你手里,不过是徒有其型而已。”
可那赵时想了想,却是强硬道:“剑法就算空有真意,没有威力,又有何用?我这‘徒有其型’的剑法,秦州府同辈之中,又有几人可堪与我为敌了?河梁镇中,又有何人能是我对手?”
他这话也确实是事实,至少今日演武之中,河梁镇青年一辈中身手最好的古定远,已经毫无争议地败在了他的手下。
看着河梁镇诸人沮丧的样子,赵时心情登时大好,狂笑道:“能赢的剑法,才是好剑法。陆公,你已经老了,想法也早就过时了!我看巡检这个位子,还是让韦都督换个人来坐吧,哈哈哈。”
陆公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听到有一个柔柔的声音,低声说道:“井底之蛙。”
声音虽柔弱,却让在场诸人听得一清二楚。
赵时登时怒道:“是谁?”
定睛视之,场外一名穿着白袄的小娘子,轻轻拍了拍想要拉住她的王三娘子,盈盈走了出来。
只见她斜着看了赵时一眼,轻声说道:“我说,赵家郎君你真是井底之蛙。”
赵时此前在台上专注于比斗,并未仔细听到婵儿的点评,但此刻看着这少女,瞬间眼中一亮。
虽然婵儿未着脂粉,身上的衣袄也略显粗糙,可阅女无数的赵时迅速便察觉到了少女在麻布长袍下的曼妙身姿,再看那似柳叶一般细长的眉眼,心中顿时涌出熊熊的占有之欲。
于是他微不可查地挺了挺胸膛,昂起下巴,冷笑道:“敢问这位小娘子姓甚名谁,有何资格在此出言不逊?”
婵儿轻轻一笑,说道:“奴奴姓白,名婵儿,未曾修行,也识不得什么高深武学,但是听到赵家郎君说河梁镇中无人可以与你匹敌,
奴奴只觉得大谬不然,所以才斗胆出声反驳。”
“嗯,河梁镇中诸多老府兵身手了得,这我是知道的。”赵时马上说道:“不过我话语中说的可是同辈之人,汝等若是企图以犬子享父辈虎威,岂不可笑?”
“原来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就欺负人是不对的吗?奴奴知道了。”白婵儿眨了眨眼,面似无辜地说道:“不过奴奴说的就是同辈之人啊。”
赵时先是心中一惊,但望了一眼那陆公,发现对方的脸上也带着浓浓的疑惑之色,马上笑了出来。
三年前那次秋训大比,诸门阀并未特别重视,却没想到横空杀出个河梁镇的谢航,不仅杀入了最后的擂台比斗,更是连胜一十三场,斩下了擂主之位。
当时新上任的秦州都督韦四时,正是以此为由巧妙安排,削掉了不少诸阀安插在都督府中的暗子,并提拔了不少出身寒微之人,以至于诸阀对于都督府的掌控力大减。
今年朝廷决意重开秋训大比,诸阀自是不能让都督府重温旧梦。
于是此次秋训大比,诸阀精英子弟尽出,除了李家最近不得不低调之外,包括马家的马平仲、尹家的尹成、赵家的赵半堂、秦家的秦虎、上官家的上官琼,还有纪家的纪一默,以及他赵时,都被门中长辈勒令参加。
今日在秦州府内多地同时发起演武挑战,更是想着借新巡检上任的由头,向都督府展示一下肌肉。
朝廷的自然要归朝廷,但秦州数百年来,地方靖安皆托庇于诸阀,朝廷要是想借都督府伸出手来试探,那么大伙儿自然有义务把这种试探给狠狠地打回去!
此次秋训大比,诸阀更是早已放出话来,四个擂主与一个总擂主之位,必须全部包揽!
敢说出这种狠话,自然是因为这三年里诸阀对秦州府中那些稍微有潜力的青年高手,早已悄然全数记录在案。
河梁镇自从谢航离去之后,再也没有出过什么值得称道的高手,今日演武让他赵时来压阵,已经算是大材小用,更强的清水才俊“五行拳庞舒”,却留给了纪家的纪一默——虽然赵时自知不如纪一默,但仍是因此而心中火气翻腾——所以刚才比武之时,才会在台上下了狠手。
想到这里,赵时冷笑一声,暗道:这小娘子定是大话妄言,想要欺骗于我。
于是他便望了河梁镇诸人一眼,冷声说道:“白小娘子,你生于乡野,见识得少,我不怪罪于你,但若是有人觉得,让你用两三句大话便能吓唬到我,也未免太过天真!”
白婵儿摇了摇头,说道:“奴奴怎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捏造妄言?是非真假,一试便知。”
“哈哈哈,越来越有意思了。”赵时怒而笑道:“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白婵儿闻言,脸上露出了调皮的微笑:“是奴奴的表哥,温二郎,温黄庭是也。”
“温黄庭?表哥?白小娘子说的不会是她家中的那个独目呆汉吧?”
听到白婵儿这么说,河梁镇诸人先是一呆,然后便因为过于震惊而议论纷纷起来。
这兄妹二人,本是原州萧关人士,一年前东突勒入寇,二人家中遭了兵灾,族人几乎全数遇难,只有他们二人躲在井中,这才活了下来,举目无亲之下,只能来到河梁镇投奔族亲温九。
温九亦是萧关温家的人,早年因为与家中生了龃龉,愤而离家从军,在边地赚了一份军功,退伍之后亦没有回到原州,而是在河梁镇安定了下来,现在靠着一手出色的皮匠活儿营生。
这表兄妹二人来到河梁镇之后,表现是截然不同。
白婵儿貌美惊人,却待人温柔和善,几乎与镇上的每个人都能愉快相处,特别是县学王博士家的王三娘子,与她的关系几乎情同姐妹。
后来白婵儿在王三娘子的介绍下,来到镇中女学读书,更是展现出她聪颖早慧的一面,不管是诗书还是音韵,都掌握得极快——嗯,唯独女红这一项有些差强人意。
而白婵儿所说的这位自家表哥,却是与她恰好相反。
虽然那温黄庭长相颇为周正,性格也算温和,可惜的是,这小郎君不仅在兵灾中失去了右眼,而且好像还被吓出了离魂症——终日不事劳作,大部分时间只会对着天空发呆。
多得兄妹二人离开原州的时候,起出了一些温家藏起来以备万一的家财,来到河梁镇之后,就托河梁镇的王里正找人在上邽郊外买了不少上好的旱田,如今就算只做个每日里收租的闲汉,也能温饱度日,倒是令人艳羡不已。
有嫉妒好事者,便给那温黄庭取了个绰号,唤做独目闲汉,村中孩童有时也会以此嘲笑那温黄庭,只是他却不以为忤,反而会挠头自嘲:“啊啊……这么一说确实看上去是有点闲的样子,让大家见笑了,但我是残疾人嘛,没办法的。”
有热心之人想替表兄妹二人说个人家,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两人的态度倒是相当一致——现在还小,以后再说!
也有人私下议论,认为这表兄妹二人当是早有私情,但这人马上便被镇中愤怒的青年郎君们饱以一顿老拳——这兄妹二人一年来不仅分房而居,见面的时候更是连话都说不上两三句,为何如此凭空污人清白?
嗯,决计不是大家对婵儿小娘子有什么绮思,只是小小地主持了一下正义的公道!
只是现在,这白婵儿居然说那独目闲汉……不对,是那温二郎,可以与习剑至少十年的赵时相匹敌?
“没有没有。”白婵儿急忙摆了摆手,柔柔地笑道:“可不敢乱说,奴奴说的可不是相匹敌啊,而是说,赵家郎君你……根本没有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