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折 炼体
晚饭时间。
杜氏的厨艺算不上出色,再加上回来得晚的缘故,一家人的晚饭看上去颇为简单朴实,除了两大屉的蒸饼,便只有一锅藠菜鱼片汤和一碟腌萝卜。
蒸饼类似后世的馒头,不过当中夹有少许剁碎的羊肉大葱馅儿,又不像后世的包子当中馅料那么足,温黄庭起初吃起来,总有种不爽利的感觉,但现在却是已经习惯了。
鱼片汤中的藠菜也是腌制过的,有股爽脆的酸味,配合鲜美的活鱼片,倒是极为开胃下饭。
白婵儿每次吃得都很少,半片饼、两口汤落肚,便放下了箸条,安静地坐在一旁。
而温巩和温黄庭则是家中的老饕,不管杜氏做多少饭,两个人似乎总能吃得盆干底净。
餐中闲聊着些家常,便聊到了今日演武之事。
“你说陆公要拣点你做武选生了?”
温巩张大了嘴,口中的蒸饼几乎要喷到了温黄庭的脸上。
“现在还没确定。”温黄庭淡定地端起碗,拉开了与温巩的距离,无奈地说道:“陆公只是让我将明日将籍书带到上邽折冲府,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考察?”
“考考考,考个鸟。”温巩将口中的蒸饼咽了下去,上前拍着温黄庭的肩膀笑道:“你现在都还没开始修行,就能干翻赵时那个王八蛋,这不是天才是什么?陆荣超那老儿要是敢不招你,韦都督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杜氏瞪了温巩一眼,然后才望向温黄庭,问道:“我听说只要在那什么秋训大比中表现出色的话,便可以分到田地?”
温黄庭点了点头:“是,据说有两百亩。”
“这么多?”杜氏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温黄庭,然后才点了点头,欣慰道:“这样也好,你们两个也算是有了立身之本,九郎应该会很开心……”
对于家中忽然多了两张嘴这件事,杜氏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芥蒂的。
特别是温黄庭,虽然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一只眼睛,可他每日里不事劳作,吃得却比牛还多,每顿一笼蒸饼半斤肉,哪怕是自家亲儿子温巩都没这个饭量!
不过白婵儿每个月都会给杜氏十二贯钱的孝敬,在她的刻意讨好下,杜氏也逐渐接受了两人,甚至喜欢上了乖巧伶俐的婵儿。
“这说得好像他一定能入诸位巡检法眼似的。”白婵儿拉着杜氏的手笑道:“莫不是九婶急着想要赶我们走?”
杜氏弹了一下白婵儿的额头,佯怒道:“小没良心的,你今晚就可以走!”
白婵儿吐了吐舌头,笑道:“你说了不算,要九叔说了才算。”
温黄庭看了看眼前的白婵儿,好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面孔!
想到她适才谈论起人命时的轻描淡写,不由得心中轻叹。
饭饱了之后,乘着白婵儿与杜氏将碗筷收拾到后厨的间隙,温巩乘机靠了过来,轻咳一声:“二郎。”
温黄庭叹了口气:“巩大哥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适才晚饭的时候,温巩憋着半天没说话,温黄庭便知道他肯定要找机会问个清楚。
果然,温巩先是看了看外边,发现自家阿娘还在后厨,便兴奋地问道:“你今天,真的比剑赢了那赵时?”
“啊,应该是吧……”
“那你觉得我是不是也适合修行?要不,你教教我?”
“呃……我就是个瞎把式,胡乱练的,哪里教得了人?”温黄庭挠了挠脸,说道:“你为何不去求九叔,
让他带你寻访名师?”
“……”温巩脸色一黑:“要是阿爷和阿娘同意,我还用问你?”
“好啦,巩大哥。”温黄庭摇头轻笑道:“我知道你更喜欢舞刀弄剑,可九叔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总不能让他失望吧?”
温巩神色一黯,拍案道:“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这样!就知道哄我去读书,我又不是没努力试过,但夫子讲的那些,什么球无乃什么过,什么咸咸易色……在我听来,都好像鬼画符一样!一听就犯困!这能读出个鸟来?”
“我又不是读书的料子,就这么读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出息,最后若不是回家中操持田地,便是与阿爷学习硝皮的法门,当个皮匠……”
“然后说个婆娘,生个娃,再教他种地和硝皮。”
“这样的日子,怎比当个游侠儿快意江湖有意思?”
这番话在心中憋了太久,温巩终于找到机会与人一吐为快,心中顿觉颇为舒畅。
“呃……确实。”温黄庭点了点头,摊手道:“但巩大哥,当游侠儿是要钱的……任侠济贫,交友结伴,这些花销都不小啊!”
温巩拍了拍胸脯,“我家有钱!”
“有钱也不是这么使的啊。”温黄庭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九叔半生辛苦,才换来良田美宅,使全家没有饿冻之困,你怎能将这些看得如此轻贱?”
想到行动不便的老父,此时或许仍在山中冒着风寒收取生皮,温巩顿时呆坐在原地,沉默不语。
“我觉得你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好好和九叔说一说,而不是我。”
温黄庭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出了大堂,却意外地看到了白婵儿站在门外。
白婵儿轻声道:“没想到表兄说起道理来,还挺有一套的。”
温黄庭尴尬一笑,问道:“你听了多久的墙角?”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白婵儿翻了个白眼,说道:“奴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洗澡水已经烧好了,特意地来通知你一声而已。”
“喔!”温黄庭眼睛一亮,如释重负地说道:“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最后一剂了吧?”
“是的,恭喜表兄。”白婵儿捂嘴一笑,眉黛如春山化冻:“过了今日,便无须再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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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的浴斛中,暗绿色的药汤因为受热蒸腾起袅袅雾气。
温黄庭咬了咬牙,取下眼罩,将一块麻布塞进口中,然后再半躺了下来,把自己全身浸入了药汤中。
如同之前每次一样,泡在药汤里之后,一种混合了酥痒和刺痛的感觉,便从他的脚底板开始向上蔓延,并逐渐加重。
没过多久,温黄庭便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和骨头里仿佛凭空多出了千百只虫蚁在不停地啃噬,他抓紧了浴斛的边缘,咬紧了口中麻布,尽量放空自己的思想——这可是他通过自身多达二十六次“受刑”体验所换来的经验教训。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随着药力慢慢消散,体内的酥痒和刺痛亦渐渐平复了下去。
温黄庭虚脱一般地挂在木桶边,吐掉了口中的麻布,苦笑道:“这绝对是天下第一酷刑……”
回想起五年前,自己第一次泡进这药汤的时候,叫得如杀猪一般,若不是被瑶姨强行摁在桶里,恐怕待不了半刻钟就要跳出来了。
瑶姨,名为姬瑶,既是白婵儿的师父,同时也是五年前方牧之逝去的那晚,渊界赤血林当中温黄庭所碰到的骑着老虎的女人。
温黄庭本以为姬瑶与方牧之之间或许会有某些暧昧的情愫,毕竟方牧之将那救命的青丝桔梗交给自己的时候,脸上那思念的表情,绝对没有任何作假。
可姬瑶在得知了方牧之的死讯之后,脸上没有任何悲戚的表情,异常地冷静地详细询问了温黄庭前因后果,然后便默默带走了他,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也让温黄庭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大概、也许、可能,只是师父方牧之的单相思而已吧……
不过现在可不是追忆往事的时候。
温黄庭自觉体力恢复了少许,急忙以莫大的毅力从桶中爬了出来,套上一条犊裤,便开始按照已经习练了成千上万次的架势舒展身体。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温黄庭现在摆出来的动作姿势,并不是什么技击招式,既有些像后世的健美操,又有些像瑜伽,其中不少动作姿势非常怪异,甚至需要极强的柔韧性、平衡杆和核心力量才能做得出来。
可温黄庭却做得非常连贯,举重若轻。
不仅是因为这些动作他早就烂熟于心,更是因为这五年来,他的身体素质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一边做着动作,温黄庭的脑海中一边回忆着姬瑶对他说过的话。
“这是方牧之那混蛋留下的。”
“他和我说过,如果有一天遭了不测,就让我把这门功法随便找个弟子给传下去。”
“你既然是他收的弟子,那自然是由你来练。”
自己之所以能在那如地狱一般的药汤酷刑中咬牙坚持下来,或许多少有一些是因为……
这是方牧之留下的功法!
既然自己因为某些原因,并不想去继任魔主的位置,那至少……要为方牧之留下一些别的什么传承……
大概吧……
当温巩在浴房看到走出来的温黄庭时,愕然道:“洗完澡多少应该精神焕发才是,怎么二郎你看上去特别憔悴的样子?”
温黄庭挠了挠脸,苦笑道:“或许是困了吧……”
温巩想了想,点头道:“嗯,赵时并非等闲之辈,你与他苦战一场,疲惫也是理所应当。”
呵呵……
温黄庭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温巩,步履蹒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趴倒在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