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锈铁
“这辆列车的起点与终点都是时间的长河。”
“别把它跟西伯利亚大铁路上那辆金鹰号混为一谈了,先生!”
苍老的钢轨上抹着七零八落的锈迹,钢铁相击的铮鸣声搅着冷冽的腥味四处游走。
刺眼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炙烤着这辆老式火车的绿皮,湿闷的空气几乎要令人窒息。
马卡那件被汗水濡湿的条纹衬衫和深绿色的椅背紧紧相贴,他随手摘下自己的棕色玳瑁眼镜,靠在白色的车壁上昏昏欲睡。
弟弟走的时候没留下任何东西,也从没回来看过。
他看过弟弟的来信,只知道他去了一座远方的叫莫斯科的大城市,于是他攒了一箱子毛票准备去莫斯科看看。朽了一半没关系,他终于还是如愿在钢铁洪流凝成的火车站里直挺挺地站着,手里攥着一张卡纸似的车票。
他一个人踏上了自己的旅途。
高大的站台无声地覆下阴影,绿皮车底的钢轮缓缓停转,马卡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火车进站了。
他戴上眼镜,起身下车准备换乘。
他曾经听老伊凡讲过莫斯科,苏联每年阅兵的红场就在这座大都市里,那里还有世界上最梦幻的大宫殿克里姆林宫,镇子里所有人来都喝不完的美酒和画着妆的斯拉夫美女。
马卡走下车,眼前的景色却让他心里忽地炸开一团火焰——莫斯科的峥嵘一角似乎在他眼前展现了,这里不同于小镇里那座老旧过时的车站,倒更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极高的穹顶上投着阴影,隐隐可见雕刻的曲线健美的人物,最高处吊下数个横向排列的古拙大方的鎏金吊灯,宽阔的大厅亦因此平添一分豪奢;月台旁的巨大石柱上贴着庞大的叙事壁画。
而这一切都是深受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熏陶的马卡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偌大的候车厅里空无一人。马卡漫无目的地四处踱步,脚下的皮鞋给锃亮的石砖抹上油污,这里并没有搂着大箱子发车票的售票员,灯光与大理石砖反射的金色的光芒炙烤着他的脸,他局促的神色与石砖上的倒影一同摇曳。
站外传来了一阵渐强的轰鸣声,有车即将进站了。远处的灯光打了进来,映亮了沟中飘摇的灰尘,马卡提起步子靠近月台的边缘低下头去,勉强看清了下方的铁轨:其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并没有寻常轨道钢条应有的油亮。
这里应当不经常有车停泊或是经过。
刺耳的噪音渐渐归于平静,开进站的并不是马卡方才坐的那种绿皮火车。
停在马卡眼前的钢铁巨兽通身漆着蓝色的亮漆,车头像是一块黑色的圆饼,上方嵌着一盏车灯,亮得刺眼。车头下方是一块金色的鹰标,上面写着“GoldenEagle“和“TransSiberianExpress“。
其下铭刻着数行白色的小字,隔得远,看不清。
这辆豪华的列车以矜贵的姿态静静矗立在铁轨上,它似乎并不在意这位新客的怠慢,车门早早打开,只等马卡整理好心情走上车。
马卡的心绪搅成一团,他看过一个叫马克吐温的人写的一本书,《百万英镑》,这本书讲了一个很魔幻的故事,有个和他一样穷困潦倒的伦敦录入员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得到了两位富翁赠送的百万支票。只要支票最后完整地还回去,他想做什么职业都可以!尽管这么大面额的支票根本没办法兑换,他最后还是成了个富翁。
新世界的大门就在眼前,他只用做出抉择。十年前弟弟走的时候是不是也遇见了这样一辆通天班列?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回事,那弟弟的答案应该就是上车了。
十年前那时候他才八岁,弟弟阿列克谢比他小,但不多。父亲对两人的爱总是在刻意地保持均等,尽管如此,他感觉得到,父爱的天平似乎还是难免微微倾向那个一头蓬乱黑发,爱玩恶作剧的坏蛋弟弟。
母亲还在的时候,他总是和弟弟披着袄子一起坐在刮着寒风的湖岸,翻看老伊凡从城里带来的《森林报》,偶尔会用父亲的文件纸画格子下五子棋,虽然赢的人从来都是阿列克谢。
母亲炖的甜菜汤下午的时候送来,但他们两个都不怎么喝,只是搁在那里。走的时候已经凉了,汤上面挂着一层油脂。
后来母亲突发惊厥离开了他们,父亲把弟弟阿列克谢送去了远方的城市,马卡再也没见过他。
也许弟弟当初离开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喟。
但此刻的他没有父亲置办的行李,只有自己上学装课本用的军布挎包和里面的几件常服,跟身无分文大差不差。
他看看身上那件洗得掉色的衬衫,车站的昂贵装潢令他感到格格不入,冷汗几乎快要浸透了他的后背。
也许这趟车会载他去拥抱莫斯科的故事与爱的,他一边想着,一边迈开灌了铅一般重的腿走上车。
这辆车开得并不快,足够客人细细欣赏窗外的冷杉林在西伯利亚的冻风中轻摆。
马卡站在走廊口,头顶上不高的天花板镶着圆灯,柔软的灯光照在蓝色的地毯上。他侧过身向前缓缓踱步,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车上好像并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
轨道与钢轮交响的声音消磨着时间。马卡的肩头一热,有人拍了他一下。
“您好,我是金鹰号本次行程的乘务员。亲爱的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鸡皮疙瘩一下子立起,马卡转头看去,金色的波波头、得体的笑容,小巧的五官刻着雪原特有的凛冽风姿,蓝色的制服衬着纤细的腰肢,尽管他知道这是乘务员,却仍难以自抑地紧张起来:
“是的…我…”马卡掏出那张揉得皱皱巴巴的卡纸给她看,“这是我的车票。我想知道我的座位在哪?”
她收起暖融融的微笑,转而端详起这张车票。
马卡心里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登上这列豪华班列的资格。
乘务员小姐姣好的面容再度舒展开来,她把车票收进制服的内兜,羊脂般白皙的手臂随后便以漂亮的曲线收回腹前。
“没有问题,请允许我带您去您本次旅途的包厢,先生!”她说。
马卡松了口气。没想到那半箱子没朽的毛票竟然这么值钱,他跟在乘务员小姐身后,四处走马观花地观察着车里的装潢,上车时的紧张局促一扫而空。
过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摆上一个抛得溜光的小木柜,其上摆着名贵的红酒——马卡只在朱可夫家的电视里见过这些莫斯科人才喝得上的东西。他停下来摸摸那些壁上闪着浮光的高脚杯,家里喝自酿酒用的家伙从来都是木头做的,这些琉璃一样的小杯子看上去可没那么敦实。
乘务员轻轻停步,温柔的笑容始终挂在她脸上。她无声地看着马卡。
气氛十分尴尬,马卡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他问道:“小姐,您的名字是?”
“瓦莲京娜·尼古拉·罗曼诺夫,我想您是第一次坐这趟车,有些好奇是很正常的。”瓦莲京娜小姐心里门清马卡的意图,她转过身子慢慢向前迈起轻盈的步伐,“请您跟上。”
马卡愣了一下,罗曼诺夫。他记得这个姓氏,但瓦莲京娜流星般的步子令他来不及思索太多,只能紧紧跟着她向前走。
他们没有走太久,瓦莲京娜便停了下来。
她看向马卡,“是No.89没错,那么这间就是您的包厢。今夜会有一场宴会,届时请您准时来餐厅赴宴。西伯利亚的夜来得很早,我建议您趁现在换身衣服睡上一觉。旅途愉快,客人。”
瓦莲京娜用刚才同样的姿势鞠了一躬,聊表尊重。马卡没再看她了,他急不可耐地拧开面前这扇木门。
包厢里同样是蓝色的主基调,最里搁着一张铺着白床单的方床,左右各摆了两张不同样式的方桌,一张铺着餐布、摆着两个篮子,里面是香槟与果子。另一张桌子下面摆着一张木凳,看样子是办公用。
床上叠着一套干干净净的黑白搭礼服,马卡轻轻摩挲着这套属于自己的宴装,羊毛面料的舒适触感令他仿若置身云端——他本以为自己身上这件脏兮兮的衬衫还得再穿几个月。
他扭头看去,瓦莲京娜已经离开,顺便为他带上了门。
他还没有注意到,餐桌上放着一张卡牌,上面用俄语书写着一串字符——
“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