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氙灯
夕阳的余晖拨开暮霭,透过擦得清亮的车窗洒在毯子上。
马卡在等身镜前打理着那身崭新的西装。他的身材说起来算得上瘦高,下半身那条黑色修身九分裤套上去,露出一大截白亮的脚脖子。上半身黑白搭配,里面是件黑色衬衫,恰好及腰。外套一件过胯的白色外套,小腹处两排扣子,熨得服服帖帖。
领带在马卡脖子上那圈黑色描金的领下随意打了个结,他不知道这东西应该怎样操作,也许是围脖子上的餐巾。
“笃笃…”门那边响起一阵急促且有力的敲门声。
“尊敬的先生,我想我应该称呼您马卡·阿纳托利·科兹洛夫,对吧?宴会将在半小时后准时在餐厅开席,请您做好准备。”门外的瓦莲京娜说。
马卡愣了半晌,他走上前拧开门锁,外面已经没有人了。
这趟班列不止他一位乘客。他在靠在走廊靠窗那侧,旁边是一杯斟满酒液的雕花高脚杯,他今天滴水未进,干红在不识货的马卡手里像便宜的自来水般囫囵入腹。
他的包厢在整辆火车的尽头,安静,无人打扰。
马卡是个习惯了孤独的人,弟弟走后父亲常年在外,几年也见不上几面。他一个人呆在偌大的双层小楼里吃力地学老伊凡捎来的镇子里小孩们用的旧教科书。
老伊凡一直陪在他和弟弟身边。弟弟走后他负责马卡的吃住,这个老得颠不动锅的农民——现在是他们家的佣人——偶尔也会教他点俄语。
那时候自己也常常像现在这样,坐在窗边,背靠着墙,腿蜷在身前,旁边堆着一堆比他还高的书,一页一页翻,能看懂多少就是多少。
夕阳带着余温,盖在孩子的背上,十年过去了还是一样。
车轱辘转的声音和远处的厨房里的杂音交汇在一起,这趟旅途这时候才算有了生命。
马卡抓起那杯干红一饮而尽,理理领子,随即向前方走去。
这片角落再度回归寂静。
阴影里的家伙摘下头上那顶黑色牛皮阔边礼帽,黑色的长卷发一涌而出,乱蓬蓬的,额前的刘海勉强算得上中分。也许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他对着渐行渐远的马卡,将方才摘下的帽子在身前以漂亮的手法旋转一周盖在胸前。
他将胸前的帽子放了下来,双手收归背后,迈开大步走进马卡的包厢。
他走到那张木头雕的餐桌面前,掏出一张光滑的、极薄的卡片,其上画着金色的王座与沉默的王者,金色的彩华在夕阳的余晖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卡上的图案活灵活现,仿若真正的君主,棕色的头发甚至在微微地颤抖。
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张写着愚者的卡牌被他伸手取走,取而代之放在桌上的是那张画着王者的卡片。他将“愚者”揣在怀里,转过身迈开几步,他轻轻拉上包厢的木门,逆着光芒走出房间。
一路沉默。
高大健壮的乐手坐在宴会厅的一角,手里托着一支庞大的金色萨克斯,四指翻动,带来阵阵旖旎婉转的乐音。
马卡与瓦莲京娜碧眼对黛瞳,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看起来倒像是分别的情侣。
事实上,马卡是个穷乡僻壤里长大的小子,他对苏式宴会缺乏最基本的了解——这群生活在东欧的红皮大鼻子人每逢宴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跳舞,从最基本的交谊舞到探戈,舞种不限。干红喝上头开上几瓶伏特加对瓶吹也是正常的事。
“瓦莲京娜小姐,
这支舞还要很快,不是,还要多久才能跳完?”
冷汗似乎灌进了马卡的脑子,他组织语言的能力正在直线下降。
“先生,我第一次参加这类宴会时和你一样紧张!”瓦莲京娜说。
“跳得笨倒没什么,你手上怎么流这么多汗?”
瓦莲京娜说完这句话,柳腰一弯,整个人折成一个完美的弧形。马卡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猛地伸出手,想扶起瓦莲京娜纤细的腰肢——
“先生,你没见过人跳交谊舞吗?”瓦莲京娜皱起眉头,轻轻说。
她再度抬起脚,松开马卡沾满冷汗的手,轻轻低头,金色的发丝成股垂下,随后猛然起身,借力旋转起来。几个周圈过去,艳红色的倩影在空中游弋,长裙舞动,激起阵阵口哨声。
“马卡·阿纳托利·科兹洛夫先生,”瓦莲京娜做完这套动作后一下子站定身子,拂了一下自己的刘海,转瞬间又恢复成方才干练的样子,“您也许可以试着看看那边那些先生小姐是怎样律动的。也许换个舞伴会更适合您,嗯哼?”
马卡有些挫败,因为她说完还鞠了一躬。
那边的几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少年仍旧吹着口哨,不过这次是对着他:
“嘿,还以为我们漂亮的小鸽子瓦莲京娜这次选了多么优秀的舞伴呢,没想到是个畏首畏尾的雏鸡!”
坐在最前面的是个高大的金发仔,他操着一副公鸭嗓对着马卡喊话。
“没关系,你跳得比谢苗好!瓦莲京娜上次挑了谢苗上去走了一局,她只是弯了下腰而已,这小混蛋竟然摔倒了!在地上哭得像条狗!”他哈哈大笑,拍拍身旁那个瘦小的男孩。
“他叫格里高利,也是第一次上车。如果你叫他上去跳一段看看,他一定会狠狠瞪你一眼,然后来推你一把。”瓦莲京娜说。
她抱着胸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另一边。
这里是金鹰号的酒吧。比起宴会厅的正式,这里的摆设显得要随意许多,几张白色沙发随意搁在四周,中间围了一张铺了餐布的矮木桌。
吧台上扔着一顶黑色描金礼帽,旁边趴着个一头黑色卷发的男孩。他身上套着一件不太合身的黑色的风衣,大片的溶着雪水的痕迹清晰可见,看样子是急急忙忙在雪里走了很长一段路,有些狼狈,却也不失风度。
瓦莲京娜拉出一条高脚圆凳,掏出手帕擦了擦牛皮材质的椅面。
黑发的男孩似乎睡得很香,她的动作带出来不少噪音,看样子却似乎完全没有干扰到男孩的睡眠。
她轻轻坐下,华尔兹并不是节奏多么快的舞蹈,复杂的动作比起节奏简单的快步舞更加考验体力,何况瓦莲京娜还加了不少速度。即使她是跳快步舞的一把好手,跟马卡这种初学者强行配对也还是让她心力交瘁。
瓦莲京娜抬起头,对着那边的调酒师递了个眼色。
柜台前的调酒师留着一头渐变棕色偏分,袖子挽得很高,冻红的手上持着一柄三角形的短冰刀,剔透的调酒冰在他的手中似乎有了魔力,拇指一下下将其拨动,晶莹的水渍落在黑色的西装马甲上晕染开来,那块冰也渐渐被削成趋近完美的八面体,仿若珠宝店灯光下的钻石。
瓦莲京娜看得入迷了,调酒师随手将削好的方冰掷入摇酒壶中,他转过身,随手抽出一瓶醇黑的法国Chambord,本应费力的开盖在他手中却有一种独特的飘逸的韵味。他俯下身,取出一瓶颜色澄澈的菠萝汁,一亮一暗,果汁和酒一并倒入壶中。
吧台桌上放着几瓶提前开好盖子的GreyGoose,这种伏特加来自法国,口感比起苏联人民常喝的红牌更多了一分绵密与柔顺,带着普罗旺斯般那海一般的薰衣草似的浪漫气质。
他随手取了一瓶。大功告成!他摸了摸结霜的摇酒壶外壁,转身取了两盏倒三角形的马天尼杯,这是人们最熟知的鸡尾酒杯型。
“汩汩——”他拧开盖子,抓住杯把一倾,香甜的酒液被倒在杯中,绚丽的粉红色仿佛在阳光下摇曳的西柚色菊花。两杯盛好酒液的马天尼杯再各自插上一瓣覆盆子,这才算完工。
瓦莲京娜终于从这场表演般的调酒中回过神来,美丽的酒液在她面前闪闪发光。
“鲜花赠美人,可惜我不是什么有情调的浪漫淫贼,只好送你一杯诞生自资本主义世界的法式马天尼,香博和灰雁伏特加,粉色的色调下是炽热的口感,正适合您这般火烈的美人。”调酒师微微一笑,将杯子往前推了推。
“那这边这杯就归我?”旁边响起一阵年轻男孩特有的沙哑音色。
瓦莲京娜侧过头,原来刚刚睡觉的黑毛男孩不知何时醒了。
“当然没问题,我亲爱的先生。”调酒师愣了一下,一边用抹布擦着削冰刀一边笑着说道。
“Cheers!瓦莲京娜小姐,让你久等了。”男孩用手帕擦了擦湿润的额发,“路上出了点事,耽搁了点时间。我哥哥没给您添麻烦吧?”
“说得倒轻巧,到现在你是第一个敢这样对待和我的约定的人。”瓦莲京娜把面前那杯马天尼一饮而尽,“阿列克谢,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宴会就要开始了,你的筹码呢?”
“农夫要等甘霖,书生要等花开。好事哪有不用等的?别担心,我的斯拉夫小姐,重要的约定我当然会放在心上。回答我的另一个问题吧,我哥哥怎么样?”阿列克谢说。
“算是和你一个路子的蠢货吧,他连华尔兹怎么跳都不知道。”瓦莲京娜说。
“当然,一直呆在那种鬼地方的人这里都是,”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有点问题的!这是正常的现象,过段时间就好啦!你知道的,他是‘愚者’呢。不过你说我是蠢货,这点难以苟同!”
“说到这,宴会快开始了,皇帝陛下,您打算和我一起出席么?”瓦莲京娜冷笑了一声。
“那当然不会。我这样年轻帅气的男孩子怎么会喜欢老阿姨呢?”阿列克谢笑了笑,“我会坐在我哥哥身边。过会儿宴会开始,我的第一份大礼就会送到你面前了,敬请期待!”
“但愿如此!”瓦莲京娜擦了擦手,“你父亲和你一样一肚子坏水,成了蠢蛋也满脑子给人使绊子。”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阿列克谢已经跑得没影了。
宴会厅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椭圆形的赌桌,瓦莲京娜站在桌边,手中托着一块红布,其上放着几堆赌筹。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相信大家都拿到房间桌上的‘那个东西’了,相信大家都知道我所指代的是什么东西。这些神秘的塔罗牌将会是本趟旅程中最重要的筹码,同时也是各位的身份证明。
本次流程长七天,你们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获得其他人手里的‘那个东西’,限制条件是不能在不被特许的情况下主动出手伤人,大家带了什么东西上车我们还是有所了解的,矜持点,别乱用!
‘那个东西’们也并不是每张都有类似的效用,某些事可以共存的,那么不能共存的也有。
某些有附赠的小礼品,但这些礼品往往伴随着程度不等的反效。
特别的是,某些‘那个东西’会因为使用者的行动改变性质,某些‘那个东西’也能和不同的‘那个东西’配合,创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瓦莲京娜笑语盈盈。
她接着说,“请大家把目光聚焦到这张赌桌上,接下来我会开始本场列车上的第一场游戏,游戏很简单,德克萨斯扑克。选择德州扑克的原因很简单,首先我来介绍一下这种游戏的规则,一共有52张牌,没有大小王这种超模的东西。每个玩家两张牌作为“底牌”,五张由荷官陆续朝上发出的公共牌。遗憾的是这次的荷官会由我们亲爱的调酒师伊凡先生来担任,没有美女,非常遗憾!
开始的时候,每个玩家会有两张面朝下的底牌。经过所有押注圈后,若仍不能分出胜负,大家就得摊牌了,也就是让所剩的玩家亮出各自的底牌以较高下,持大牌者获胜。
在座的各位都是玩咖中的玩咖,别的就不多赘述。你们也可以选择别的游戏,当然,这得经过伊凡的确认——胜者将会得到超乎想象的丰厚奖品。”
寂静的人群瞬间沸腾起来,格里高利靠高大宽阔的身材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通道,径直夺下了赌桌旁的真皮沙发。
与其说格里高利是苏联人,倒不如说他是祖籍莫斯科的美国佬。他十二岁时被林业巨擎的父亲送到拉斯维加斯学习赌技,18岁回国后就被父亲催着赶着带着身边这帮小弟上了金鹰号。
阿列克谢换掉了刚刚那身脏兮兮的风衣,帽子刻意盖在颅顶上,淡淡的阴影恰好挡住了他的上半脸,他摇摇晃晃地挤进人群里,旁观这场由格里高利一行人主导的豪赌。人群的视线突然集中到了一块,一个令所有人都能预料到的人加入了这场游戏。
酒红色长发如波浪般溢散在绿色的桌面上,这是这位叫玛格丽塔的女酒商最显眼的标志。她斜靠在赌桌上,扑闪着那双边沿描着闪粉的明眸,粉臂斜撑着微微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只消是一片细白绵软、风姿绰约。
“小萨沙…学成归来功力更胜当年了啊!依阿姨看,你比达尼尔当年在这车上叱咤风云那会还厉害些了。”玛格丽塔抛了个熏人的媚眼,平摊了自己手上剩余的扑克牌,往前一推。
“比起阿尔谢尼还是要差点哦!阿姨记牌记不过你,这些筹码就当是朋友见面送的伴手礼了。”她撑起身转过去,蜜桃般的脸颊上飞起一片绯红,看来是醉了。
“知道谁都下不过你的亲爱的阿尔谢尼叔叔,玛格丽塔阿姨!”格里高利高声笑笑。
“五六年没见了一点都没变嘛,还是这么漂亮!当年你可是让我直接叫你‘萨莎姐姐’,看来阿尔谢尼叔叔把你的芳心捆得很严实啊!”他挥挥手,以表告别。
“当然了!”宴会厅外隐隐传来玛格丽塔的声音。
玛格丽塔之前已经有不少人前来挑战过这位被美国人称作‘赌桌上的棕熊’的格里高利,可惜的是并没有人能够撼动他在这方沙发上绝对领导的地位,身旁的那帮小弟光是喝彩都喝累了。
阿列克谢随手把那顶圆顶礼帽夹在腋下,弯下腰,像只灰隼般钻进人群,他直直地停在格里高利的面前,低下头凑到上去,嘴唇翁动,似乎在交流着什么秘密。
“21点?你确定?跟我?”格里高利抬起右腿,翘了一个十分随意的二郎腿,小腿上发达的肌腱有力地突出。
“当然了。格里高利先生,我知道些微不足道的消息:令尊是苏联林业巨擎,家里资金雄厚供得起你浸淫赌场,这辆车上恐怕没人比您更懂赌博——除了我,要来试试么?”阿列克谢闭上眼,嘴角微微上扬。
“你家搞人口普查的?知道的还挺多,哥们亲自上就不必了,让他来吧,”在旁边抽烟的谢苗突然被提起后颈,嘴里叼着的马合烟卷掉了出来,干枯的烟草落了一地。
“几岁了还抽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他点上一根邦德,“没烟抽了跟我说就是。看到面前这头肥羊了吗?该你上场了!”
“是!老大!”谢苗猛地伸出右手,比了个军礼。
“傻逼这是德国军礼!”格里高利猛踹一下谢苗的屁股。
真是个蠢货,居然想跟我比猜点数,估计谢苗就能把他收拾得够呛。妈的,这东西还是这么给劲!格里高利猛吸一口,心里想着。
“新来那小子贼得很,我玩不过他!”谢苗从桌子底下钻过来,对着格里高利小声嘀咕。
“你是废物吗,这种小屁孩都下不过?”格里高利低下头,往谢苗脸上喷了一口刺鼻的烟气。
“老大,这你就错怪我了!”谢苗转过头看了一眼,做了个苦瓜似的鬼脸,“我出啥牌他都能猜,瓦西里·扎伊采夫都没这么准!能记六副牌以上的人我还没见过啊!”
“有这么邪门?”格里高利甩掉嘴里的烟屁股,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靠着,他偏过头,居然是马卡趴在他旁边呼呼大睡,刚刚就是马卡那带着油的刘海贴在他的袖子上四处乱蹭。
谢苗瞄了一眼格里高利阴沉的脸,会过意。
他轻轻俯下身,贴在马卡的耳旁说:
“苏联要亡了,马卡上校,伟大的苏维埃共和国需要您!”
“嗯?什么?”马卡猛地抬起头,看见的却是格里高利满是横肉的凶脸。
格里高利捏了捏马卡的脸,说:你这家伙挺会找地方睡,蹭得我满袖子头油!”他推了一把马卡,“正好缺人,你去玩两把!”
马卡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抬头看见的却是一张熟悉的笑脸。
乱蓬蓬的乌发在那个男孩的头上你挤我我挤你,几根长的在额前聚成了稀疏的刘海,剩下的头发聚成长撮在耳旁垂下。金色的大眼睛带着水润的光泽和细长的睫毛协同,按轻缓的节奏轻轻眨巴着。
嘴角总是挂着看上去和煦,其实内里焉儿坏的奇怪微笑。是了,再熟悉不过了,这就是弟弟,这就是阿列克谢的脸!
“怎么,哥哥,十年没见就不认识我了么?”阿列克谢仍然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你不是去莫斯科了吗,怎么会在这?”马卡扯了张椅子坐在阿列克谢的对面。
“大哥,还是熟人见面啊。”旁边的谢苗用右手挡住脸,对着格里高利用极尽谄媚的语气窃窃私语。
“有点意思。”格里高利又点了根烟,“刚刚你跟他猜点数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猜他应该根本不熟悉赌桌上那些规则,猜点数恰好考验的是最基础的记忆力,不需要太多对规则的积累应用。”
他猛吸一口烟,接着说:
“他是冲着我来的,你们只是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