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潮
阿列克谢眯着眼,十指交扣,托着自己的下巴。
“猜点数和德州扑克我都不会,可没办法陪你玩啊。”马卡手里夹着一张黑桃A,轻轻敲着赌桌,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关系的,我可以教你。”阿列克谢松开手,猫儿一般伸了个持久的懒腰,“我会下德州扑克,他们的判断是错误的。”
“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又臭屁又爱装!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好小子还学会读心术了。”马卡凑上前去,疑惑地问。
“猜的呗,”阿列克谢手里正忙碌地洗着两叠扑克牌,“对了,哥哥,你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上车吗?”
“我当然想知道,半箱子毛票就能上这么高档的车,这要是说出去,镇子上那群虎狼不得把院子里堆着的木材全部卖了来莫斯科扫大街啊!”马卡撑起身子,用一个十分夸张的音调说。
看来他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哪里不对劲…什么回忆里的小镇…还真是蠢得可爱。阿列克谢嘴角挂笑,心里想。
“那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些情报。刚刚瓦莲京娜讲规则你睡这么酣畅,肯定没听吧?
其实这车上的所谓‘乘客’,都是为了某些特别的目的。玛格丽塔知道么?刚才来和格里高利对赌的那个,她有个老公,夫妻很恩爱对吧,其实她老公是个肺部坏死的活死人,而她上车是为了什么,需要我告诉你么?”阿列克谢嘴角仍然挂着刚才那样的诡异笑容。
“是为了什么?”马卡下意识地问。
“时间,время。”阿列克谢终于睁开了自己金色的双瞳,“她就是为了给自己的老公阿尔谢尼争取时间才上车的。”
“扯淡吧,时间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能争?”马卡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你肯定没发现你桌上那张活着的卡牌了。”阿列克谢说,“在这辆车上,神秘学被奉为圭臬,你见到的任何东西都可能封印着善良或是邪恶的活灵,人们不止在赌桌上厮杀,你夺得的筹码越多,争取到的时间也就越多。”
“卧槽,真的假的!”马卡大声惊叫,“你别骗我吧,我们都是在社会主义和唯物主义的羽翼下成长的共和国未来的扶旗者,你怎么半路跑去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信不信由你,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回房间看看那个东西的图案是不是会动。”阿列克谢翻了个白眼,“总而言之,所谓的宴会、游戏,都是笼罩在这群饿狼争抢时间的丑恶嘴脸上的遮羞布,能明白吧?
我和父亲曾经还上过一次金鹰号,那次的胜者是格里高利他爹,达尼尔·谢尼·彼得罗夫,那是个擅长以花花公子的身份掩饰自己的变态。所谓的不能直接杀人都是骗人的把戏,有的卡片会明着给你机会杀那些你看着不顺眼的家伙。
那趟班列最后只活下来两个半人,拿妻子的命换自己的命的人渣达尼尔,与恶魔交易了灵魂的笨蛋父亲,还有无能为力的蠢货,我。”阿列克谢的语气里渐渐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阴狠与无力。
“而你,不错,这次是我的筹码,最大、最重要、最有用处的筹码。”刚刚的一切似乎只是幻觉,阿列克谢又一次恢复了方才那一切尽在手中一般的笑容,“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父亲去哪了么?我刚刚说到他和恶魔交易了灵魂没错吧。”
马卡听得有些麻木,只是点了点头。
“说白了,父亲已经不存在了,
寄居在他身体上的是另一个恶魔。”阿列克谢叹了口气,“这些年你生活的那个镇子其实也是假的,只是有些事情,关于真相的,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
就连那个镇子都是假的吗?马卡无法自控地陷进了某些令人怀念的片段里。
老伊凡,妈妈,爸爸,眼前的弟弟,米仕科娃奶奶,伊万诺维奇大哥,他的记忆力堆着太多太多人,这些熟悉的人的身影早已被岁月的洪流冲刷得模糊,他甚至做不到反驳眼前这个金色眼眸的恶魔,因为他刚刚发现,除了有关弟弟的部分,剩余的那些回忆,他什么细节都想不起来了。
他印象中自己曾经和米仕科娃奶奶一起种过甜菜,他试图翻开记忆的这一页看看内容,大脑的答复却是查无此事——
别的更不消说了。
“为什么我会是你的筹码?”马卡反应过来,抓住阿列克谢的话中的要点问。
“当然是因为要把你从那个破烂镇子里救出来咯!一直在那里呆着,你这一辈子跟啥都没干然后突然去死也没区别了。发现了么,这么些年你是一点变化都没,来,站到我背后来,试试看我们俩谁高?”
马卡沉默地走上前,现在的他真的没有比阿列克谢高出多少。
“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一定要把我的忠告记住哦!对了,还有一条,别轻易相信你见到的任何人,包括那个金头发的长得像是小萝莉的瓦莲京娜。”阿列克谢的语气突然变得神神秘秘,“说不定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呢!”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格里高利他们也该等烦了!”阿列克谢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虽然他今天根本没戴表。
马卡这时候才注意到哪里不对。——是的,刚刚谈话的这段时间里,吵闹的宴会厅里没有人说话,哪怕是格里高利身边那群热爱吵吵嚷嚷的兄弟也乖乖闭上了自己的嘴,原因很简单,看看他们定格的动作就能直接明白其中缘由,只是马卡并不清楚这是怎样做到的。
“神奇吧?我猜这是瓦莲京娜的杰作,虽然我记得每张卡理论上只能被同一个人使用一次特殊效果。”阿列克谢瘫在那张相对于他的身材而言有些大的椅子上,随口说着,“说不定她是爱上我们的其中一个了,说不定是我啊,我这么有魅力!这还特地用了宝贵的机会给我们机会交流情报呢,啧啧,听说恋爱中的女生智商会大幅下降,没想到确有其事啊!”
假装微醺靠宴会厅门口偷听的瓦莲京娜听着这个欠扁的小屁孩随口胡诌,满头黑线。
“再给你三秒钟时间跟你哥哥说话,说不完就等着挨那几个傻大个的拳头吧!”瓦莲京娜皱了皱自己好看的眉眼,“小小年纪就这么咸湿!”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美女姐姐我错了!”阿列克谢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多说无益,来打牌吧,duel!”阿列克谢终于想起来自己原来要干什么,他直起纤瘦的脊背,时间恰好在此刻开始流动,格里高利和围观者的视线瞬间聚焦过来,看得马卡坐立不安。
大约五分钟过去了,阿列克谢沉默地翻开手中的两张底牌,罕有地没有亮出自己的招牌奸笑。
“哥哥你…算了,果然还是不能指望让你学会玩牌。”阿列克谢搔搔头,“我觉得我已经把规则讲得很浅显了啊!你听懂了吗?”
“我希望我听懂了,可惜天不遂人愿啊!”马卡苦笑着扔下手里的牌,摆在一旁的本不富裕的筹码被他一并推向对面。
格里高利早抽完了刚刚另点的那支烟。
“第一次见这样打牌的,真想称他一声天才!”他的声音似乎突然沙哑起来,“行了,别丢人了,看看你这德州扑克打得狗乱刨都不如,我在赌桌上撒把米,鸡都比你会出牌!”
阿列克谢伸手理了理胸前的白色花布,“等等,哥哥!”他站起身叫住正要离去的马卡。
马卡带着疑惑的神情转过头去,阿列克谢又一次扬起了他那罪恶的嘴角。
“其实我也很烦格里高利那傻逼…”他贴在马卡的脸颊上,轻轻地说。“没关系,教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我最爱干的事!”
“哦…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他啦,他对他的那群小弟挺好的。”马卡没多想。
阿列克谢没再回话,他扯扯西装的下角,重新落座。似乎是为了模仿,或是其他的原因,他抬起右腿一撇,来了个格里高利同款二郎腿。金色的眼眸在玻璃吊灯的金色光辉下反射着莫名的色彩,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在不知不觉中带上一丝肃杀。他用右手慵懒地托住脸,黑色的耳发从指缝中溢出。
“只是片秋叶,这样也敢说自己懂了整个季节?”他看向迎面走来的格里高利,轻声呢喃。
怎么看都是个没上过赌场的雏鸡啊…那两只菜鸡真有这么不争气?格里高利看着阿列克谢深沉的眼神,奇怪地想。
“这话留给你自己听吧。”格里高利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托起燕尾坐在阿列克谢的对面,“按照方才的约定,最简单的比斗方式,21点。只靠你我之间的记忆力决出胜负,没有疑问吧?”
似乎这才是这个高大的男孩真正的模样,健壮,微卷的金发垂过肩膀,平实的西装里铺着炮铜色衬衣和深红的领带,佯装青涩的公鸭嗓在此刻变得低沉,像是深沉夜幕下的的布鲁斯·韦恩。碧蓝色的眼眸里涂着深邃的釉彩,当年全身而退走下这辆死亡班列的达尼尔似乎又回来了。
“那是当然,先生。”阿列克谢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才像话呢,达尼尔那头卑鄙的狮子的儿子,可不能是鬣狗!”
“承蒙您的夸耀。”
21点,这是他最擅长的赌桌游戏。简单讲,这种游戏就是比谁的点数加起来高,但是不能突破21点,满则溢,超过21点就会直接爆掉。玩21点时,荷官通常会将四到八副牌混洗,只取其一半,剩下的全部扔掉不要。
说白了,玩21点游戏玩得好的那些高手的胜算之所以高,就是因为他们提早记住了洗好的牌,再辅以强大的算力和精妙的算式——
所以说,这就是对记忆力的终极考验。那些天赋异禀的学者在未经训练的情况下通常能记六副牌,但是真正上阵的赌徒无一不是训练得把记牌的技能刻进骨子里,他们甚至能记到八副牌。
恰好的是,对面那个家伙就洗了八副牌。格里高利是在赌场里磨练得极致锋利的一把安大略骑兵刀,随时准备在冲锋时将冲来的敌手一击毙命!他眯起眼睛,阿列克谢的运气即使再怎么好,也不过是跟他打个平手罢了。
“补牌。”他说。
旁边的调酒师伊凡递了一张牌给他,格里高利轻轻接过,不出所料,恰是他梦寐以求的那张绝杀牌。他已经凑齐了21点,胜负已定,他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我猜那漂亮的斯拉夫金发妞应该不是金鹰号的主人。”格里高利盯着阿列克谢垂下的毛葱头。
“我也这么觉得。怎么了?”阿列克谢抬起头随口应了一句,“你一直这么压着嗓子说话不累么?”
“你看这些扑克牌的背面,不同于我往常出入赌场时所见的那些为了榨取赌客的财富而存在的工具,这些漂亮的卡牌的背面用令人陶醉的手法涂着克莱因蓝。
这是法国艺术家YvesKlein一生中最伟大的创造,伟大程度甚至更甚于他那些意识流的单色画作。你明白这是何等的美妙的颜色么?
当初我在拉斯维加斯赌博就爱穿克莱因蓝色的西装。混迹于赌桌上的我工于心计,沉醉于玩弄对手的心理,披着一身克莱因蓝的西装反败为胜是常有的事,因此除了‘赌桌上的棕熊’,还有不少人叫我‘魔术师之蓝’,很蠢,但那是我的荣耀,我毕生铭记。
不多扯那些东西了——看看吧,明净,纯粹,温暖,你能想得到的一切溢美之词都能用来修饰这令人陶醉的色彩,不是么?说真的,我很想和设计这些卡牌的人来一场促膝长谈。”格里高利说着。
他从容地盯着手中的卡牌,胜券在握的他反而并不急着揭示这毫无悬念的结局,摇身一变成了个长于品鉴的艺术批评家。
“我倒希望你是真心在品鉴这独特的色彩。”阿列克谢撇了撇嘴,装出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如果马卡这时候在旁观这场赌局,他一眼就能明白这个阿列克谢现在多半是在憋着什么坏水。
“但是很抱歉啊,我是个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俗人,在我看来,这种颜色也只有你这样的蠢蛋会喜欢!”他低下头,又补了一句:“我以前听过一个中国歌手的专辑,那张专辑用他的名字命名。不得不说,那张专辑很棒,说得上的是能和这些卡牌媲美的艺术品,可惜的是那个歌手把自己嗓子唱倒了,也说得上是蠢蛋吧。那张专辑封面的颜色就是克莱因蓝。”
“什么东西歌手?”格里高利皱了皱眉,眼里射着凶光,就像是被人侵犯领地的狮子。
“DavidTao。”阿列克谢不闪不避,正面撞上格里高利的目光,“说你两句就急,看来你爸基因强大啊!”
“别老跟我提那个渣滓。”格里高利收敛起自己的怒火,垂眉,似乎刚才失态的不是他。
“这么绝情啊,这样的话我们就没什么话可说的了。”阿列克谢说,“补牌。”
伊凡走上前,翻出一张牌递给他。
“是么,我也这么觉得——”格里高利眯着眼应声,可是他却突然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他死死盯着阿列克谢的手,四张牌!四张牌加起来还没过21点爆掉,这太罕见了,这种情况下,每张牌的平均点数不超过6点!胜利女神似乎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么眷顾他,他猛然警觉起来。
“察觉到了么?你忘了某些能够影响胜局的东西。”阿列克谢懒懒地开了口,“在美国长大的大少爷啊,我当初跟你打赌说要玩21点自然是有我的道理的。漏掉了一条规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补牌。”阿列克谢此刻的声音如南极冰原的永冻冰那般冷漠——
对了,对了…格里高利终于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他用了那条规则!那条最鸡肋的规则,却成了他豪夺胜利的砝码!——“五星”,英式21点独有的一条规则,用最弱小的牌凑出最压倒性的胜利,以弱胜强的极致诠释。
阿列克谢冷笑一声,摊牌。
两张三和三张二,最弱小的牌凑出了最弱小的12点,恰能干掉格里高利手中的21点。
格里高利的后背被涔涔的冷汗浸湿,手中那几张牌原本该是刺进敌人心脏的骑兵刀,如今却进了他自己的胸膛。周边的群众一片嘘声,就连喝酒摸鱼的马卡也来围观这奇迹般的一幕。
所有人都以为阿列克谢的胜利已经板上钉钉,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却突然发生了。一直沉默着的荷官,也就是金鹰号的调酒师,伊凡,突然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去。
他低下头,棕色的头发铺下,如同皇冠上的冕旒玉藻。他低声和阿列克谢说着什么,聆听着的阿列克谢的脸上表情百般变化。
“什么?你们用的是美式规则?美式规则没有这条?什么狗屁!”阿列克谢还没听完便惊呼出声,他紧紧皱着眉,直勾勾地盯着调酒师的帅脸,似乎要烧出一个滚烫的洞来。
沉默不语的格里高利听到这话,心中沉重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
他把手中的牌猛地摔在赌桌上,他在拉斯维加斯根本没见过这狗屁规则,果然什么“五星”,什么以弱胜强,荒谬,毫无意义,多此一举!都是英国佬闲得蛋疼编出来给自己添堵的!
“阿列克谢·阿纳托利·科兹洛夫,小孩子的把戏玩够了没有?”格里高利扭了一下脖颈,伸出手用力支起自己高大的身躯,阴影投在阿列克谢身周,语气里处处夹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好吧…尊敬的格里高利先生,没想到金鹰号遵循的是美式规则…小民还以为同样是欧洲友国,大家都是邻居朋友,日不落帝国和苏维埃共和国的人民该有点默契的呢?”阿列克谢还是那副贱样,似乎刚刚被折断胜利大旗的人不是他,“没想到苏联的列车,赌博的规则还要被大西洋对面的那个卑鄙无耻的资本主义国家牵着鼻子走,真是令人痛心疾首…总之就是很悲痛啊!
“好了,闭嘴吧,没人想听你的蠢话!”格里高利冷喝一声,随即猛地俯下身子,眼神里填着火都化不开的阴翳,“你会为你的忤逆付出代价的。等着,愚蠢的鞑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