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鸽

第5章 白鸽

“游戏早在你上车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哥哥。”

“只是刚刚撕破脸皮而已,利用一些微不足道的信息差。”

这是西伯利亚的深夜,茫茫雪原里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

曾经有位哲人说过,真正动人的月光只有在远离人潮的地方才能见得着…显然,这句不知出处的话在这块辽阔的白色大陆得到了应验,磨盘大的月亮像个天然的巨型灯泡悬在紫黑色的夜幕上。

如果你是行走在针叶林里的迷途游人,说不定你能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找到一棵被月光照耀着的巨木,一棵被挖空了心填上小松鼠的过冬粮的宝库。

谢苗蹲在一把活动圆凳上,月光在面前那张铺着蓝色医疗布的窄床上流淌。

这柄椅子下面有几个用于活动的小滚轮,上面裹了皮革的椅面也与支撑用的钢架分离,谢苗整个人蹲上去,两臂蜷缩在膝里,看上去就像《死亡笔记》里的名侦探。

他一直这样转来转去,很无聊地玩了半个小时椅子。

问题出在赌局结束后呈上来的那盏金色餐杯里,圣杯的内壁被人用剧毒的氰化物提前电镀了一层汞金属,倒进去的鲜血在阿列克谢与格里高利争执时慢慢沉淀成了一杯剧毒的‘不死药’,所谓的银餐具当然有检测有毒物的效用,可惜检测的时候毒根本还没下。

阿列克谢,这家伙毫无疑问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所谓的受难仪式、他的癫狂表现与那盏毒圣杯都是表演的一部分,时间轴毫无疑问是完美的,他告诉所有人这是一场为了击杀格里高利而设的完美的局,但没有人能够指控他。

仪式的主要参与者瓦莲京娜也早就醒了,马卡给她献了血。

金鹰号上设立了急救室,因为这辆班列的行程路线中根本没有医院。刚才还威风凛凛地和阿列克谢对赌的金毛狮子此刻器官衰竭,浑身插着管子昏迷在床。谢苗并不明白一切为什么会这样发展,他原本以为这趟旅程真的会如达尼尔口中那般轻松写意。

格里高利离开后,他就是冷漠笑着的教皇,麾下有一匹失意的灰狼和一头倒在血泊中的狮子。

也许他现在是车上筹码最多的那个,原本被格里高利借去的魔术师没有找到,也许是被阿列克谢偷走了。

谢苗和格里高利的初遇是在澳门威尼斯人…门口的小巷,说不打不相识也是没错的,虽然是他按着格里高利狠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他不是妈港的孩子,因为他是被人偷渡卖来的,从小长在街头,从来没受过妈祖的庇佑。他比当地的孩子更高,更壮,带着一股狠劲,最擅长的技能是挑那些外地来的游客当肥羊,领的是导游的名号,干的是土匪的活。

摊子上的玉器,放在珠宝店柜子里的珠宝,他领着那些穿金戴银的富商到处跑,走进店里的人就必须得消费——都说十六七岁的小屁孩最烦人,管不了还没轻没重,谢苗这伙人也就是靠狠活和不要面皮才出了头。

是那天。

又是一群领子里衬着金子的神经病和那座叫威尼斯人的金色殿堂。

这些外国长相的家伙迈着老练的步子出了鎏金的大门,带头的是个金发的小屁孩。可惜谢苗他们干敲诈人的活是不管年龄的,况且这群人出来的时候连个车队都没有,多半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所以领头的谢苗立马冲上前堵住了带头的那个带着玫瑰金链的瘦高的少年。

“交保护费没的啦?”谢苗猛吸一口嘴里的马合烟,

听说是以前苏联人抽的烟,劲大,每次抽都呛得他喷烟。

“交啦,走吧。”不怎么正宗的粤语,这是格里高利和谢苗说的第一句话。

谢苗知道他是个懂规矩的,于是便开始带着人在澳门大大小小的珠宝店晃悠,那个戴玫瑰金项链的男孩买下了他推荐的每一条项链,从粉钻到欧珀,从祖母绿到紫罗兰…再到,谢苗自己。

“我说我能买下你推荐的所有东西,信不信?”这个外国人嘴里什么东西都没叼,就是说着牛逼哄哄的话。“我看你也是个可塑之才,要是我真买下来了你就跟我走,我们先去美国,你跟我一起学习怎么当个合格的败家子,然后我要回俄罗斯当大老板了,你就当我的助理。”

“不信。”谢苗嘴里一直叼着马合烟,也不吸。他要是会被这种小诱惑骗走还怎么统领手下那群混混?“除非你真有这能耐。”

“_你毛嗨啊,你玩真的?”格里高利干的事情却完全和他意料的发展方向相反,这个斯拉夫男人竟然真的出手全买了…他那张黢黑的瘪脸马上就红透了,失约也不是合格的黑帮老大该干的事情啊!

“_毛,你就说走不走吧!”

谢苗那时候已经知道这个热衷于到处撒钱的外国人的名字是格里高利。

这两个人都不是澳门土著,却在这方异乡凭两口蹩脚的粤语相识…最后他们俩谁都拗不过谁,在总统套房里清点完战利品之后就狠狠地打了一架,谢苗打小就开始干这种偷鸡摸狗的黑活,打没少挨,偶尔还还手,自然不是养尊处优的格里高利能打得过的。两个人一边对骂一边扭打在一块,格里高利的鼻梁被一拳揍断,鼻血流得到处都是…

“_你_的,服不服啊?”格里高利脸上全是重拳打出的淤青,原本佯装成熟穿的一身西装上全是脚印。

“老子在拉斯维加斯收小弟都没收到过你这么烈的,居然下手这么狠。”他接着说。

“_你_啊…”谢苗累得瘫在地上,像条败狗。“你这么有钱,为什么一定要收我这种野狗一样的人当小弟呢?”

他只是妈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上的一块污点而已…当年偷渡他来的那个东南亚人都不屑于留他这种又瘦又小又没本事的土猴子在身边办事,从小到大剪径收来的那群小弟也只是大树下的猢狲罢了…

真的有人愿意接他去温暖的地方吃香的喝辣的的时候,他却犹豫。

“我爸说路见不平就要一声吼啊…”格里高利自信地笑着,“以前我收的小弟看见钱就走不动路,都是群没用的东西。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回一趟美国之后就要去西伯利亚旅游,路上哥们教你俄语,你也不用再抽马合烟这种不入流的东西,邦德抽过没有?一看你这土狗样就知道了,等会我发你一根。”

“我_你来真的啊…今晚打你是不是太狠了,到时候你打回来。”谢苗的声音里半份底气都没,他翻了个身,挠挠屁股。

“他_的最后站着的人是我啊,你还撑什么牛逼呢…”格里高利的声音被水声冲刷得有些模糊,他在洗脸。“你还坐着干几把呢,消毒啊傻逼!”

于是他有了俄语名字谢苗,他们坐头等舱飞去美国拉斯维加斯——

穿得发黑的拖鞋成了LV的皮鞋,虽然他私底下还是会用妈港人用的粤语管这个叫驴牌儿;短裤,衬衫都成了高定的成套西服,他跟着格里高利一起打深蓝色的领带,那个骚包男管这个叫克莱因蓝…手腕上戴着百达翡丽,表盘看着像一堆铁丝搅在一起,听说有什么陀飞轮…

他戴着的围巾,实质却还是那个穿衬衫漏锁骨的小屁孩。

曾经那个吹牛逼说带他去俄罗斯当老板助理的家伙离他远去了,这个叫格里高利的小孩越来越像不像原来的他,网上的心灵鸡汤说人要成长就得付出代价,格里高利的代价是幼稚的自己…他没感觉自己付出代价,他也感觉自己压根就没成长。

这个叫谢苗的男孩还在那个地方,做专剪富人径的义贼…好吧只是说得好听点可以叫义贼,说得难听…总而言之,穿着再豪奢的衣服只是穿着,他总是感觉自己不用改变,格里高利永远在他面前呢。

他不是没有想过哪天老大没了怎么办…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格里高利老大的?这个问题他自己都忘了答案;他也确实问过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格里高利总是骂他这才多久就想谋权篡位了…

离开澳门之后格里高利就开始教谢苗俄语,他们之间也不再用粤语交流,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骂。

谢苗突然回过神来,因为面前这头如同风中残烛一般飘摇的狮子在看着他——

格里高利那两扇干涸的嘴唇翁动着,他在费力地形容着某些单词,谢苗看得出来,因为格里高利上车后特意为他讲过这些知识。

“命运之轮,灰狼,狮子,剑,‘另一个’,蛇——”格里高利说完这些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苗盯着格里高利,灰狼与狮子已经在他的手中了,剑是小阿卡纳的其中一个,要与这些大阿卡纳没有的东西组合也合理,但是‘另一个’是什么意思他并不明白…蛇,也许就在某个人手中,就像他和格里高利手中的灰狼与狮子。

灰狼、狮子、剑、蛇都是组成命运之轮的元素…谢苗想,他大概明白了格里高利的意思。

“你要赢,要走下去。”格里高利已经没有力气发声,他比着唇形。

车厢里溢满了月光。

谢苗看着格里高利的眼睛,他看到了极为纯粹的绝望中夹杂着几丝不忿。两行滚烫的液体从谢苗的眼眶里滚下,他看到格里高利在哭,流泪的冲动便在他的脑海中横冲直撞。

“答案在滚烫的冷风里摇荡了…你在等什么?”格里高利的喉咙像一台搁置多年的破旧风机,雪原上吹刮着的冷风穿透车窗旁半掩着的落地窗帘,蓝色的织布在凄冷的风里不知方向地飘摇,裹着冰渣子的狂风就这样跑进车厢,鞭打着颤抖的心灵。

谢苗那头黑发几天没洗,油得颓废,被吹得成股立起。

风好像穿透了床上的男人的残破的喉,格里高利那最后的、竭尽全力的呼号也是嘶哑的,带着风的凛冽与决绝。

谢苗闭上眼睛,嘶哑声被好心的冻风带去了一些分贝,可仍然烫,烫得灼痛了他的耳膜。他何时见过眼前这个骄傲的男人如此狼狈?他们曾经在总统套房的大理石地面上厮打得像两头穷途末路的困兽,即使是那时,格里高利也没有倒下啊,他不能接受自己输,被打得满鼻子血也要硬撑着站起来。

这个拼尽全力也只能无力地嘶吼着寻死的男人他妈的是谁?

是谁?

“带我走。”格里高利终于拉下了自己的眼帘,眼珠子里的血丝使他看上去无比颓唐,像散尽家财的赌客。

其实他曾经也想过,自己已经是俄罗斯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的大公子,亲爹是达尼尔这样的枭雄,虽然没见过自己的亲妈,那也应该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他还没娶到一个能跟自己相配的漂亮女孩呢,他认识的那些狐朋狗友都先先后后接了家族的班,他自己就领着身边那条叫谢苗的猴子,好像西游记里那个叫唐僧的,美国,俄罗斯,兜兜转转…其实他也想到开着帆船到索马里或是好望角,海盗来了就左轮和大弯刀伺候。

没有人能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他也没想到自己最后倒得这么狼狈。……他眼前懦弱的孩子的眼睛里依然蒙着雾,可惜他没办法继续陪这条小猴子继续走下去。

谢苗的脑海里燃起一把蓝色的烈火,他难以克制自己心中那股那异样的狂躁,他掀开腰边别着的皮鞘,里面是一把柯尔特左轮,在漠然无声的月光下静静闪着不合时宜的光芒——

“_你_的,冚家铲的东西,我_你_,你他_根本不是格里高利,他不是这种走投无路就自尽的垃圾,我_你_啊!”

谢苗用尽浑身的力气对着面前的人吼着,用粤语。

格里高利拼尽全力往肺里送着气,一语不发。

他在想,即使他没有喝下那杯毒液,身体还像当初那样强健有力,他或许也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和谢苗一起用各种污言秽语你骂我我骂你了,达尼尔和那些大人总是和他们这些小孩子说,你要成长,要学会包容,要学会沉默。

他想他这样也算是成长了。

六声刺破空气的巨响与呜咽般的喝骂后,燎原的烈火终于烧尽了这个迷惘的男人,连带着他的野心、自尊、过往与哲意的迷思。

黄金织绸的外袍被笼在皇朝的叛逆者的躯壳上,他狞笑着,为可怜的逝去的人做着最后的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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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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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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