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二饼,吃!
章七
虽然在弦一郎教导她不要将幸村喊做“花轮”时,六条团子表现出了顽固的毫不理会态度,但当从欧洲归来的幸村笑眯眯的带着礼物上门拜访时,六条团子却突然变得意外老实,遵循着弦一郎哥哥的教诲飞一般的躲了起来。
一边站在门口笑迎着久违的好友,一边忍不住拿眼睛去瞟那迅速消失在壁橱内的身影,弦一郎不由得在内心中大为惊叹,一向做事情慢腾腾,几道简单的数学题都能磨蹭上大半天的六条团子妹妹居然会有动作如此迅速的时候。
下次再也不帮她写作业了。
突然发觉自己对弱小的同情心似乎被人利用了的弦一郎,果断的在心中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不过这些将来的事情目前还显得颇为遥远,眼下,弦一郎需要集中精力考虑的大事件,是如何把幸村以最快的速度骗出家门的问题。
“真田,我从欧洲带了礼物来。”
小小少年还是一副归国旅人的打扮,风尘仆仆的牛仔背带裤里面套着简单方便的条纹t恤,彩色棉条袜外蹬着优雅的小牛皮船鞋。双手奉上精美的礼物盒子,微笑示好,仿佛天使一般。
不过再美好的笑容也无法令小武士真田弦一郎掉以轻心,他接过幸村递上的礼物,嘴上说着客套的感谢之词,心里面想着的却是将好朋友阻截在房间外的策略。
“不打开来看看吗?”那位五官清秀的小小少年,或许是敏感的察觉到了好友弦一郎言语中的敷衍之意,笑眯眯的温言提醒。
心不在焉的弦一郎也就应着友人之邀当面拆起了礼物。
精美的礼盒外面扎成花型的双面刺绣缎带拆起来很是费了他一番手脚,轮到包装纸时,已稍有些急躁起来的弦一郎便三下五除二的粗暴撕去了薰衣草紫的铜版纸,打开了里面用胶带紧紧封住的盒子。
减震用的做成鸟巢状的细纸条中央,躺着一只成人巴掌那么大的人偶,是穿着鲜艳的蓝底红镶边军装,头带有着精美羽毛装饰筒状军帽,严肃的做着敬礼动作的外国士兵人偶。
不知为何,看到小小的人偶时,弦一郎突然有种微妙的即视感,虽然以他的性格从来不会去关注这类没有太多用处的纯装饰小摆件,但他还是在一种奇妙的亲切心理下轻轻地将它取了出来。
人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由金属制成的,幸村说它是锡制的。
“很像吧?”五官清秀的少年微微偏过头,笑眯眯的望着弦一郎。
弦一郎茫然的抬头看看幸村,又低头看看锡兵,复又抬头看看幸村,大惑不解。
似乎对弦一郎这“心无灵犀”的无趣反应颇有些遗憾,幸村好看的眉梢微蹙着,手指比划着将锡兵的脸指给好友看,“在小摊上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非常像真田,你看这宽宽的鼻梁,跟你一模一样,还有这表情,啊,这动作最像真田了,真田握剑的时候比……”
对面的幸村描述的很是开心,仿佛为自己体贴友人的心而感动,或许还有些为自己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洋洋自得。
但弦一郎的表情却一点一点黯淡了下来。
他不是生气。其实幸村大约是没有要耍他的意思,弦一郎心里懂得,他是分得清好歹的。
可他的心里就是堵的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八岁的弦一郎并不很清楚自己心底有怎样复杂的情绪正在交错,目前的他只是一边觉得自己不该生气,一边觉得心里就是莫名其妙闷得慌。
“真田?真田?”或许是终于发觉了弦一郎的不对劲,幸村满心疑虑的望着自家好友,伸手在弦一郎发直的双眼前上下呼扇了两把,召他回神。
“啊,噢。谢谢。”从满心复杂情绪中回过神来的弦一郎即刻记起了自己肩上背负的哄幸村出门的重任,“好久没打球了,要不要去俱乐部赛一场。”
幸村爽朗的笑着,似乎不打算深入挖掘好友这失常表现的背后原因,“好啊。不过,可以先让我见下爷爷吗。”他扬了扬肩上的小挎包,“还有要送给爷爷的礼物。”
糟糕。
这是弦一郎听到这句话时的第一个念头。
虽然作为孙辈,他应当感激好朋友挂念着自己家人的这份心,但拜见爷爷,就意味着要带幸村进入屋内,定然还要坐着聊上几句,一个不小心若是留幸村在家吃饭,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还怎么把六条团子藏起来呢。
弦一郎心下叫苦不迭,脑袋里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拒绝的好理由来,这会儿,爷爷正在家里研究棋谱,总不能撒谎说爷爷不在家,那样就太不好了。
“啊。”弦一郎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抬手引路,“爷爷正在棋室。”
或许是因为许久不见,又或许是方才偶得了几手妙招使得心情大悦,正闲坐敲棋的真田老太爷甫一望见久未谋面的乖巧少年,便满面笑意地放下棋谱,边唤着弦一郎泡茶,边招呼幸村在桌前坐下。
彼时,真田老太爷刚刚退休,正式从过去繁忙的刑警工作中解脱出来,日子过得太过清闲竟有些寂寞了。
见到这乖巧伶俐的孩子出外旅游还记得给自己带礼物,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毕竟心意难得,真田老爷子心内感动之余,面上便更加热络了几分。
三言两语间,便要留幸村在家吃晚饭。
端坐在一旁奉茶的弦一郎正担心着壁橱里的六条团子藏得着急会不会自己跑出来——就像第一次来家里时那样,突然听到爷爷的话,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炸响,苦恼的头大不已。
他紧张的盯着幸村,磕磕绊绊的向爷爷陈情,“我和幸村约好了去俱乐部打球……”
“怕什么,爷爷还会不让你们玩么?打完球再回来吃饭,不妨事。”不愧是常年做刑警的人,老太爷挥挥手便迅速做出了两全其美的决断。
闻言,幸村笑意盎然的将手中茶盏轻放在茶盘上,看了眼坐立不安的好友,“谢谢爷爷盛情,只是晚辈家中还有事情,不能留下吃饭真是太遗憾了。”
幸村同真田老太爷说起话来总是有板有眼,颇有些小大人模样。这一点,弦一郎一直大为佩服,像他就说不来什么“晚辈”“盛情”“遗憾”之类的字眼,在爷爷的不懈教诲下,能够偶尔在说话时连用几个成语,已经是八岁的弦一郎的极限了。
此时,真田老爷子望着这样聪慧懂事的幸村,目光中流露出慈祥和蔼的情绪来。
弦一郎不自觉的挺了挺后背。
爷爷年轻时代吃过不少苦,才闯荡出真田家现今的繁荣,一直深受全家上下敬重,加之性格爽朗,从不在孙辈面前拿架子。在这个家里,比起严厉的爸爸,弦一郎同爷爷的关系更为要好。
自己的好朋友能够被真心敬爱的爷爷这样另眼相待,弦一郎一向非常得意。
之前,为恐吓六条团子而声称自己好朋友幸村会变成恶魔,秉性正直的弦一郎为此始终心怀愧疚,仿佛弥补般,有意无意便在六条妹妹面前讲起幸村的好。举例时,便拿他如何讨爷爷喜爱说项。
六条团子却抱紧了六条先生从中国寄来的熊猫布偶,眨巴着眼睛直撇嘴,“你就不怕他把你爷爷抢走了。”
弦一郎原本觉得六条团子说话没道理,在心里笑她小气。
这会,看着幸村微笑着同爷爷对答如流的模样,耳旁回响起六条妹妹的那句话,弦一郎心底忽而翻江倒海起来。
“弦一郎?”
“真田?”
次第的呼唤将弦一郎从神在在中唤醒。
“在。”他回过神来低声应道,欠起身,用不太娴熟的手法给幸村面前的茶盏满上清亮的茶水,又毕恭毕敬地坐回原位,望着谈天中的一老一少。
面前两人还是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表情,说着相似的话题,但这熟悉的画面却陡然生变,醒目的扎眼起来。
“真田,我们去打球吧。”
老少二人关于海外见闻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幸村笑眯眯的招呼真田,“我呆会还要早些回家。”
原本依照弦一郎热爱网球的个性,好久没同幸村打网球,早就迫不及待跃跃欲试。听到这话定是要飞快地蹦起来去拿球拍的。
这会儿,他却像是被什么魔障魇住了一般,迟钝地定在榻榻米的坐垫上一动不动。
“哦。”仿佛凝滞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弦一郎死板的面部终于做出些反应来,他动了动嘴唇,“今天不去了,你陪爷爷再聊一会吧。”
弦一郎确实是带着一些些赌气的情绪说出这句话的,只是那过于平波无澜的语气,却让人听不出一丝不对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怎么连生气都能这样,全闷在心里给自己吞了。
果然,原本就想和幸村多聊一会的真田老太爷没有发现孙儿心里的吃味,笑呵呵的问起了幸村在家捋花弄草的事情来。
对面的幸村飞快的瞥了弦一郎一眼,便继续微笑着面朝爷爷,礼貌的一一作答。
弦一郎心情烦闷得不得了,又不敢再度失礼走神,只得紧紧地绷着脸不发一言。
小电炉上泡茶用的开水沸腾了,热闹地顶动着壶盖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热腾腾的蒸汽欢快的从壶盖的小孔上冲出来一直喷到近旁弦一郎紧绷的侧脸上。
脸颊顿时**辣湿漉漉的。
淬不及防地被烫到,小小的弦一郎瞬间变了脸色。下意识的闪开身体,他几乎呲牙哀叫起来,慌乱的视野里一闪而过的蓝紫色却生生将这声哀鸣死死地堵在喉头。
仅仅是刹那间功夫,弦一郎便仿若无事地板起脸,单手将小水壶提起来,空余出来的手粗暴地揩了把濡湿的脸,镇定的将开水灌注到茶壶中去。
如果刚刚被烫到的人换成幸村,肯定会惨叫出声的。
注视着壶嘴形成的弧形水柱,脑袋中闪现的这个想法令弦一郎忽而有些快活。
没错,幸村那么细皮嫩肉的,稍微摔一跤就能磕破。弦一郎记得很清楚,幸村叔叔带他们在郊外玩的时候,在石头上蹭破皮的幸村眼眶里止不住地闪着泪花的狼狈模样。
他弦一郎可不一样,他是勇敢的武士,被烫到也不会瞎嚷嚷。
这么得意的想着,手上一抖,几粒滚烫的水花撞上茶壶口边,飞溅到一尺开外的桌面上形成星星点点的水渍。
咫尺距离外,那双白皙的小手正端正地捧着茶盏。
好险,若是再偏一些……
注意到这一点的弦一郎心里忽然一阵没由来的悸动,原本只是无意的抖手却突然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幸村哭哭啼啼的丢脸样子……
心脏在胸腔中猛烈的乱撞,握着水壶柄的手突然变得像不属于自己一般,一种陌生而奇特的感觉从水壶柄沿着手臂闪电般蜿蜒而上,大脑被这种感觉所麻痹,渐渐地空白,眼前的景物好似隔着毛玻璃,恍惚的朦胧起来。
向右边再抖一下……
“小幸村来了啊~”调子很高的女声在背后炸响。
心中一紧,手中的壶忽的向上扬起。猛然被提起的壶嘴口,几滴开水恋恋不舍地跳出来,滴落在弦一郎面前。
“诶呀,真是好久不见呐。”真田妈妈笑嘻嘻地捧着点心走进来,放下点心盘时顺手在幸村白皙的脸上捏了一把。
幸村下意识的向旁边躲了一下,却被真田妈妈捉住肩膀亲亲热热的嘘寒问暖起来。
真田家妈妈对幸村的喜爱总是直接体现在肢体上,不是揉揉他的头发,便是摸摸他的脸。
八岁的幸村对阿姨这有些过度的爱似乎颇为忌惮,每当此时,他薄薄衣衫下的肌肉都会紧张的僵硬起来。弦一郎曾经因为妈妈明显的偏爱而有些失落,待到发觉幸村那几近炸毛又不敢作声的困窘模样后,竟觉得十分有趣,每次都咧着嘴在一旁看着幸村被捉弄。
谁让幸村长得太秀气呢,像他弦一郎这样皮肤黑黑的就没人捉弄,干嘛不像自己这样晒的黑黑的呢。
这会儿,弦一郎却无心去旁观好友在妈妈手中,像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一样被揉着脑袋的好笑情形,只是垂着眼睛,死死的盯着桌面上的几点水渍。
他刚刚竟然想拿开水烫幸村。
心跳剧烈得像大鼓一样“咣咣”地震动着耳膜。这会回过神来,弦一郎被自己一瞬间失控的可怕念头吓的浑身发冷。
那可是好朋友幸村啊!
只是想用水花稍微烫到幸村一下,让他在爷爷面前丢脸,又不会真的烫伤。弦一郎脑袋里响起的另一个声音开脱着。
别说傻话了!
弦一郎狠狠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怎么能连爷爷教诲的武者七德都忘记了!耍心眼欺负人,欺负的还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这还算什么武士!
仿佛为了自我惩罚一般,弦一郎用力狠狠捶打着膝盖。
“真田,你膝盖疼吗?”清亮的声音突然传过来。终于从真田妈妈魔爪中暂时解脱出来的幸村俯下腰趴过来靠近真田,关切的盯着他。
“没事吧?”幸村目光探询。
弦一郎囫囵摇了摇头。
幸村这才放心的坐回团垫上,“原来真田今天腿疼啊。”他笑眯眯的,“我还以为真田生气了,才不和我打球。”
“没有……怎么可能……哪有生气……”弦一郎磕磕绊绊的反驳,黝黑的脸涨红到几乎发紫,猛然被幸村这样直接戳中心事,原本就因恶念而心虚的他几乎羞赧的无地自容。
“我腿有点疼。”他仓皇承认道,终于不得不再次违反自己的本性撒了谎。
“怎么会突然腿疼?”
不等弦一郎反应过来,真田妈妈已经紧张的扑到儿子身边,在他腿上尝试性的按着,“哪里疼?这里?酸酸的疼还是刺刺的疼?”
真田老太爷也放下茶盏皱起了眉,“不会是生长痛吧,弦一郎才八岁。我就说,不该吃那些乱七八糟的汉堡之类的西洋玩意,含什么素之类的东西……”
没想到自己一句不得已的小小谎言竟然引起了家人这样大阵仗的恐慌,弦一郎简直快被自己内心铺天盖地涌上来的愧疚压垮了。
那之后,弦一郎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使紧张的要带他去看医生的妈妈相信,自己真的只是运动过度腿部有点酸疼而已。
随意撒谎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接下来半个月,被妈妈强迫着灌了十来锅油油腻腻的豚骨汤,弦一郎懊丧地追悔着。
那时候,几乎腻歪到吐的他,才终于理解了那天告别时,幸村脸上那似笑非笑的奇妙表情。
不过这一切暂时都还是后来的事情而已。
眼下,一个更大的危机正横旦在弦一郎的面前。
“弦一郎,团子呢?”真田妈妈望着怀里瞬间变得僵硬的儿子,“喊她一起来吃糕点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