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不求人
章八
完蛋了!
弦一郎的脑袋里霎时空荡荡一片,只有这三个字在不停地循环播放着。
那时候年仅八岁的他还不懂得,撒了一个谎就会不得不一个接着一个持续撒下去的道理,他只是隐约发觉,自己头一次在短短的时间内,迎头直面了这么多次“完蛋”的糟糕情绪。
之前只顾着介意,几乎将壁橱里的六条团子忘之脑后。弦一郎的后背瞬间有冷汗流了下来。
“妹妹出去玩了!”
迟疑片刻,弦一郎几乎是尖叫着再度撒了谎,声音听起来都扭曲了。
真田妈妈奇怪的扬起眉毛。
真田家大宅位于远离街区的山麓,附近好远才依稀有几户人家,六条园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跑出去玩这种事情,听起来实在太过可疑。
还不等妈妈继续开口询问,弦一郎便硬着头皮继续撒谎,“妹妹认识了附近的几个女孩子,一起出去……出去玩手球了!”
一口气在长辈面前撒这么多谎,老实忠厚不擅长撒谎的弦一郎几乎快被沉重的负罪感压得哭了出来。幸运的是真田妈妈没有再追问什么,弦一郎终于避免了被迫不停撒谎直到哭出来的下场。
他只顾着冷汗淋漓的后怕着、庆幸着,便没能注意到妈妈眼中一闪而过的好笑与玩味,也没能发觉,总是喊着“团子团子”的自己,下意识的用“妹妹”来回避六条团子名字的事实。
“幸……幸村。”
站在家门口送走幸村时,弦一郎迟疑着喊着好友的名字。
他强迫自己尽可能诚恳的望进幸村的眼睛里,认真的解释道:“团子是美咲妹妹的小名。”
“真田。”幸村似笑非笑的注视着他,像是要说些什么。
弦一郎一头雾水的盯着表情奇怪的好友,等待他接下来的话,然而幸村最终仅仅微微眯起眼睛,“下次再一起打网球。”
因为这句话而想起了自己刚刚赌气不和幸村打球的事情,弦一郎再次羞愧地低下了头,他眼神闪烁着不敢去看幸村,沉重地点了点头,“喔,好。”
当弦一郎终于有时间回去房间打开壁橱时,里面等待了太久的小小少女已经抱着被子蜷成一团,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站在壁橱前楞了片刻,弦一郎缓慢地在壁橱前的榻榻米上坐下,望着六条团子那不知世事的安静睡颜默默地发起呆来。
一天之内发生了那么多让人难受的坏事,对家人撒谎,对朋友起恶意,弦一郎简直快被这样陌生得可怕的自己气死了。
好在还有一件事情可以让弦一郎稍微高兴一点,他总算成功保护了六条妹妹,令她可以安安心心的睡在这里。至少这一点,他像一个武士应该做的那样做到了。
所以,就算已经犯下了那么多过失,或许他还将来还是能够成为一名武士的?
至于这种保护究竟有没有必要性,弦一郎暂时还想不到那么多,那时的他,只是坐在壁橱前看着里面的六条团子,一边难过着,一边高兴着。
那天事情之后的好一阵子,弦一郎都不开心。
六条团子还是对他一点都不友善,不和他说话,不理他,只抱着童话书趴在桌角自顾自的读着——当然,这其中或许还有弦一郎不再答应替六条团子写作业的缘故。
幸村倒是和往日一样,经常来找弦一郎打球。但弦一郎每次看到幸村都会觉得愧疚,久而久之,他渐渐地不喜欢见到幸村了。
这也不能怪弦一郎,一个总让你一见面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的人,谁都不会想经常见到的。
可是,幸村是弦一郎最要好的朋友,他一点都不想讨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
小孩子的消沉情绪并不容易隐藏起来,真田妈妈很快便察觉了小儿子的不对劲。吃饭时的无精打采,练习剑道时的三心二意,连书法都越发的向狂草体靠拢。
这可看起来大大的不妙。
好在真田妈妈不像爸爸那么严厉,就算沉默内向的弦一郎不愿意把心事讲出来,妈妈也不会刨根问底的逼问。
她只是笑眯眯的提议带孩子们外出郊游散心。
其实所谓的外出郊游,也不过是去家附近的山上采野菜。可是对于小孩子来说,看起来长的差不多的草丛里,竟然藏有各形各色名字不同的植物,还可以用来做菜,听起来又神奇又有趣。
虎耳草,蕨菜,蒲公英,就连在学校的植物课上,弦一郎也没有一下见过那么多可以吃的植物名称。他卷起裤脚,挽着袖子,一手提着小铲子,在茂盛的草丛里穿行着,一扫之前心中的阴霾,快活的挖个不停,简直把什么幸村、什么恶意、什么消沉通通抛去了九霄云外。
当高烧不止的弦一郎裹在被子里,不停打着哆嗦时,才终于懊丧的发觉,自己早该知道,神灵是不会那么轻易原谅犯了错误的人的,那么开心的挖野菜之旅,其实只是他倒霉的开端而已。
头疼欲裂的他朦朦胧胧中体会到了,“乐极生悲”这四个字的深刻含义。
堵塞的鼻子隐约嗅到了一丝异味,妈妈端着一碗颜色浓重的液体走进房间。碗里的据说是什么干香菇汁,治疗感冒发烧的良药。弦一郎从小体格健壮,最多只有过轻微的感冒,自然没喝过这种东西。
浓重的汤汁一入口,味道就迅速弥漫在口腔的每个角落,强烈的刺激着弦一郎因重感冒而麻痹的唇舌。
不是可以用“苦”“涩”之类讨厌的词语来描绘的味道,那怪异的味道与其说是难喝,倒不如说喝了它心情都会变差。
如果是国中时期的弦一郎,大概会用“猎奇”两个字来形容它,不过,此时年仅八岁的弦一郎贫瘠的词汇量里,还没有可以用来描述自己现在心情的词语,他仅仅是痛苦的抓着嗓子,要吐不吐的挣扎着。
“不可以呦。”真田妈妈爱怜的抚着儿子的额头,“这是奶奶亲手为你熬的,好好喝下去,感冒很快就好了。”
“良药苦口”,在妈妈慈爱的目光注视下,忍痛喝下那碗汤汁的弦一郎此时还不忘回忆爷爷教给他的这句成语。
粉色的影子在门外一闪而过,正捂着胸口咳个不停的弦一郎敏感的意识到,那是六条团子长长的连衣裙摆。打他生病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六条团子。
说起来,弦一郎遭遇的这场来势凶猛的感冒,正和六条团子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那时,当太阳渐渐位移到头顶,林间茂密的枝叶间漏下的阳光不知不觉变得灼热时,大家开始把挖到的野菜在空地上集中起来。
不同于老老实实捧着一大堆野菜的弦一郎,从茂密的草丛中缓缓走出的六条团子还是一副安静又怯生生的模样,白皙的小手提起罩衫的前摆两端,里面满满的兜着些天蓝色的花。
弦一郎下意识的揉了揉鼻子,他早就猜到,六条妹妹肯定挖不到什么野菜的。她那么爱干净,平时手上不小心沾上些什么,就会扑到水池前用肥皂洗个不停。要用小铲子挖土,还要把脏兮兮的野菜连根拔起来,这家伙肯定要偷懒的嘛!
虽然偷懒不是好事,从不偷懒的弦一郎平时也不爱和偷懒的人做朋友,不过这次,他觉得没关系,六条妹妹尽可以偷懒好了,有他弦一郎在呢!
他埋头一个劲的在草丛里忙活,早就连六条妹妹的份一起挖足了。
不等弦一郎豪气万丈的站出来表白一下自己的功劳,真田妈妈笑着迎上去,“啊拉,团子收获很多嘛。”
六条团子表情奇怪的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用罩衫将花朵们拢起来。
“是桔梗花呐。”真田妈妈笑盈盈的招呼着她,“在树林里找到的?”
小小的少女无声的点点头,把一兜蓝色的桔梗花向怀里更加拢紧了一些。
“摘到这么多花,可真是不容易,这一片野生的桔梗不多呢。”话锋一转,真田妈妈双手叉腰立着,对着地上小山般的野菜,犯愁似的皱起了眉头,“呐,弦一郎,你挖了这么一堆野菜,准备起来可要费功夫了。”
“没事,我来扛!”
八岁的弦一郎扛着一大口袋野菜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望着前方那欢快跳跃个不停的嫩黄色裙摆,心情仿佛也随之跳跃起来。
自从挖野菜归来后,六条团子便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看向弦一郎时,脸上也多了些笑影。难得见到六条妹妹对自己笑,弦一郎心里欣喜的简直不知如何自处,慌忙借口去厨房看妈妈收拾野菜,从房间里逃了出去。
待到做好心理建设的弦一郎再踏进自己房间,拥着满肚子话题准备同六条团子增进下友情时,见到的竟是另一番场景。
满脸黑漆漆的小姑娘靠在壁橱上,大张着嘴放声大哭着,边哭还边用沾满墨汁的双手在脸上抹着泪。
弦一郎楞住了。
不是因为满脸墨汁的六条团子活像熊猫,看起来非常可笑。
他从没见过六条团子这么哭过。
在他的印象里,会用这样毫无形象的哭法的女孩子只会是真田美咲那家伙。六条团子就算跌破了膝盖,也只是小声的抽泣着,无声的从眼睛里流出两行豆大的眼泪来。
弦一郎其实很讨厌哇哇大叫着蛮不讲理的哭法,每次真田美咲一哭,他就觉得非常烦躁。可同样的哭法,他觉得六条团子的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弦一郎只是觉得,他现在心里涌动的不是烦躁,更像是……焦虑?
闻讯赶来的家人们抱起嚎啕不停的六条团子好声好气的哄着,高高的身影隔开了弦一郎望向六条团子的视线,他转开眼睛,目光落在书桌中央那个大大的虎型砚台上。
六条团子就是玩这个东西弄的满手墨汁的。
砚台中央一堆乱糟糟的东西吸引了弦一郎的注意力,他很快意识到了那东西是什么。从一些还没捣碎的边角勉强还能认出,那是六条团子像珍宝一样从山上兜下来的桔梗花。
那天晚上,当家人们都睡下之后,真田弦一郎做出了他八年人生中最具勇气的一个决定。独自上山摘桔梗花回来。
不是不怕的。
虽然真田弦一郎是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可半夜里独自上山对于八岁的他来说,还是太过恐怖了。远山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近旁的树林间里也似乎有什么奇怪的黑影在闪动。尽管右手紧紧握着竹刀,一路上,弦一郎还是心惊胆战的瑟缩着肩膀。
草丛里有什么东西爬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弦一郎突然记起爷爷说过,这山上是有野猪的。那种蛮横的东西发起狠来,几个成年人都对付不来,万一遇上的话,弦一郎肯定打不赢。
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升上头顶,他几乎想要退缩了。
但他不得不坚持下去,,一想到六条团子嚎啕大哭的脸他就着急,着急到怎么都睡不安稳。而且他觉得,六条团子错用墨代替杵来捣桔梗花,结果捣成一滩墨汁这件事情,他弦一郎也有责任——如果他没有窜去看妈妈做菜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真田弦一郎是一名小武士,武士就是要为了自己的责任赴汤蹈火。
壮着胆子在山上忙活了大半夜,弦一郎终于赶在天亮之前溜回家里。
捧着一大束沾着露珠的天蓝色星形桔梗花,轻手轻脚的放到六条团子房门外,弦一郎飞速逃回自己房间躲进了被窝里,心里暗暗期待着对方起床后看到那些花儿时的表情。
然而,弦一郎终究没能够看到六条团子脸上重新绽放的笑容。第二天早上,他就开始不停的打喷嚏,紧接着以迅雷般的速度被病魔重重打垮在被窝里了。
就算是夏天的夜露,掉以轻心也是要吃苦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