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采访犟人

第1章:采访犟人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地方,会比医院更充斥着死亡的恐怖气息。可以说,每一个进来的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联想到一个死字。只是,对于那些轻症患者,死亡只是一个下意识的联想,而对于那些重症患者,急救病人,医院就很可能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站。

太平室自然不用说,那就是象征着正式死亡的地方,阴曹地府的阳世代设点。

急救室也不用说,那里就是多少生命瞬间消失的根据地。

就连医院里的任何一个普通床位,都或多或少地发生过死亡。

就算没有死者家属啼哭的时候,医院里的这种死亡气息也照样存在,甚至一直在医院的上空盘旋。

也正因此,人人都不愿意来到这个地方。

但这又是个人人都必须来的地方。

我也是因为父亲的病重,才迫不得已地来到这家医院。

父亲所住的这栋楼,更是充满了死亡气息。来这里住院的,都是癌症患者。

癌症患者,被人戏称是死缓病人。

大多数患者,到这里都被排上了生命倒计时的名单。

但我的父亲,却是个非常听天由命的老人,他对于自己的生命倒计时,看得非常平淡。似乎早一天,迟一天,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不只是现在,就是在父亲身体还行的时候,父亲就有这种听天由命的乐观态度。差不多从他六十岁的时候起,他就把死亡天天挂在嘴上,但父亲从来不说死亡那两个不好听的字眼,而是说回去。

每当父亲生病的时候,哪怕是感冒发烧,他就对大家说,“我是不是该要回去了?”

父亲那意思,他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他只是很偶然地从那个世界,来到了这个世界,因此,这个世界并不是他的长远之家,他的长远之家也不在这个世界,而是那个长远的世界。

把生死看很很淡的父亲,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自己给自己做起了回去的准备。他不只是让木工过早地打起了两具棺材(另一具当然是我母亲的),并备办好了办丧事时要穿的丧服,甚至还包括前来吊孝的所有客人的头巾。

然而,父亲那时候还在当着小队会计,日夜操劳着队上的诸多事务。

一晃数年,父亲的棺材差不多都掉色了,那些孝衣什么的,如果不是父亲每年夏天都要拿出来翻晒一遍,恐怕都已经要发霉了。

但父亲并没有要回去的迹象。身体一直非常健棒的父亲,让鬼都对他不感兴趣。

直到今年,年过八旬的父亲突然患上了胃癌,阎王才打开他的生死薄,并向他下了这道死亡通知书。

比起父亲,我这个一生以来,一直不想听天由命,总想有所作为的儿子,却对死亡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症。

父亲是个老实人,他不只是听天由命,而且总是对命运逆来顺受,不作任何反抗和斗争,也从不寻找什么人生的出路。因此,他的一生,基本上都是碌碌无为,没什么建功立业的成果。而我,却从小就不甘现状,当兵在部队没当上军官,却在退伍后当上了记者,并凭借自己的聪明灵感,过上了比父亲要富裕得多的幸福生活。

父亲这一生,差不多是两手空空而来,又两手空空而去,而我却还能留一些财产给后代。

父亲自从得知他患的是绝症后,就一直不愿意我继续花钱,他总是寻找种种理由,要回去等死。

这天,父亲又要跟我说这事时,

邻床的一个比父亲年纪还大的老头,突然对着父亲大声吼道,“你不想治就赶快让你儿子送你回去见阎王,我还想多活几年!”

父亲还没有回答,他就拿起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大声吩咐,“天气预报,晚上有大雨,你赶快把鸡场的准备工作做好!”

然后,他又关掉这个电话,拨通了另一个电话。感觉到他说话的声音太大,影响到整个病房,就干脆拿了手机,去外边另作吩咐去了。

我趁这机会,问父亲,“他根本就不像是个病人,八十多岁了,说话还这么粗声大嗓,声若洪钟,中气是足!”

父亲说,“他患的是直肠癌!而且还是晚期,比我先进来,医生早就对他打了开除,他却非要赖在这里继续化疗!”

我说,“既然是晚期,而且又这么大的年纪,他还在搞事业?”

“是的!”父亲说,“他办了不只一个鸡场,而是好几个鸡场!”

“怎么不交给他的儿子呢?”我说,“他住在这医院里,还操着那份心,也不利于治病呀!”

父亲摇摇头说,“他无儿无女,老伴也早走了!孤寡老人一个!”

“那他完全可以吃五保呀!”我说,“国家政策,这类老人是可以享受五保的!”

“你觉得他是那个吃五保的人吗?”父亲说,“他要是个吃五保的人,怎么会活到今天?”

我就不明白,人的寿命跟吃不吃五保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的话,提起了我这个当记者的灵感。

父亲接着说,“这个人不仅年纪比我大,脾气比我大,性格还格外地犟。那天医生吩咐他吃化疗药,他多吃了一片,医生骂他,他骂医生,医生说他违犯规定,出了问题他负责,他说,拿笔来!我签字!死了不要你负责!”

我差不多有点暗自欣喜,能够在这医院里找到一个让我感兴趣的采访对象,实在是难能可贵。

出于一种职业的本能,我马上翻看了他床头的牌号,看到了这样的标识:

病床号:3,姓名:邵民望,82岁,直肠癌,竹瓦村三组人。

还没等我想好如何去采访一下这个邵民望老人时,邵民望老人已经从外面的走廊中回到病房。

回到病房的他,看看手表,立马就高声大嗓地叫喊起来:“护士!快跟我打针!”

这里的病人,都是在静脉注射化疗药物,也就是那种能让人很快掉头发的药物,病人要经历非常的痛苦,甚至会恶心呕吐,肝肠寸断。而且,越是年纪大,体质弱,越是难受得要命。可是,在这个性格执拗的老头看来,他就像是只害了一场小病,打个小针就能解决问题似的。

护士不敢怠慢。很快给他注上了针。

奇怪的是,这个邵民望,却似乎感觉不到化疗的痛苦,他一边接受着那静脉注射,一边歪过头来,想要找人说说话的意思。

这,也许是他转移病痛过程的方式。

我便趁这机会,与邵民望闲聊了起来。

在找不到更好的话题的情况下,我就试探着问,“听说化疗是非常痛苦的,你感觉如何?”

老人的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同时颇有感慨地说,“痛苦这东西,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你越怕他,他越欺负你,你越不怕他,他就怕你了!”

也许这就是他的经验之谈,但这个体验,也许别人找不到。

我接着问,“听说你这一生,无儿无女?”

“谁说我无儿无女?”老人突然很生气地反看着我问,“你说我无儿无女?”

我连忙解释,“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纯粹是瞎说!”老人余气未消的样子。

我纳闷了一会,为了找到更有意义的话题,便诱敌深入地继续试问,“这么说你是人生遭遇不幸了?”

话一出口,我就害怕老人会对我这种冒失的提问生气,甚至会骂人。

没想到,老人却摇了摇头,说,“说来话长,我这一生,虽然也有过一段时间的好运,甚至还有一个应该算是幸福的家庭,但好景不长,我差不多从小到大,从大到老,都是恶运连连,让我无法脱身!”

“哦?”我为找到这种有意义的话题而暗自窃喜,当然也被老人的这种直白而吸引了。

邵民望老人下意识地瞅了我一眼,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人这一生呀!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只不过我那经,实在是太难念了,难得我好几次都念不下去了。”

作为有一定采访经验的我,深知在这种情况下,绝不可主观提出一个采访意向,从而打断了被采访人的内心愿望,而最好是顺着主人的意思,让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不定,就在他看似随意的闲聊中,让我摸到一条有价值的大鱼。

尤其是一对于一个已经活了八十二岁的老人来说,他的人生将更充满了传奇色彩和特定的意义。

邵民望老人却突然盯着我的眼睛问,“听说你是当记者的?”

老人的突然提问,顿时让我有点心慌意乱,记者这个身份,虽然很受欢迎,却也会让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产生反感。

慌乱之中,我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因为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紧张和掩饰,让老人产生对我有为人不实的看法。

“你采访我有什么用吗?”老人进一步单刀直入,“想写我一篇文章去赚点钱回来?”

我的真正目的,被老人一针见血地戳穿,也让我顿时陷入到非常尴尬的地步。

我索性硬着头皮直说,“有这个意思!但也不全是这个意思!”

老人果然因为我的直白而满意地点点头,并接着深有感触地说,“其实,人这一生,最难的就是不能欺骗自己!最容易的就是欺骗自己!”

老人富有哲理的两句,真的让我一时还摸不着头脑。而且,我这个活了六十多年的老记者,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两句应该算是经典的人生总结。

老人接着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其实,你刚才如果稍有隐瞒,我就不会与你闲聊,既然你说了真话,把真正的意图都告诉了我,我就没有道理不跟你聊下去。”

我再一次看着老人。

老人沉默了一会,半响才流金似的淌出两句,“其实,真正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并不是后来,而是在一个人还很小很小的时候。”

老人接着讲起了他那个终生难忘的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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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人与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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