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回 少女拔苦与乐
被九转烈火点燃灼心的不仅是季恒与祝香,连身为凡人的锦娘与躲在家中的镇民也未能幸免。无论修士、凡人皆有所求,只要有所求,必有求而不得。当求而不得变成不肯放手的执念便是贪。此刻人的所求、执念统统变成金子旻烈火的滋养。
眼看祝香痛苦地向锦娘伸出手,锦娘捂住心口,痛到无法动弹依旧望向祝香。
燃烧的道基,隐忍的痛楚却只换来金子旻轻蔑的嘲笑。“呵,凡人。”
季恒心中的怒火远比心火更甚,猛然咆哮起来:“你这鸟头老狗,放你娘的狗屁。不过修行几年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么。凡人,你既然知道那是凡人,修士的战斗为何要牵涉无辜的凡人!凡人又如何!凡人有情,有爱,你有什么?你只有那天天在外头讨野火吃的□□。我呸!执念,谁没有执念,你没有执念嘛。倘若你真内无染着,如何点起众生心火,所谓心火,不过是你自己的私心邪心,利心欲心。人有执念并不可怕,若是不起一念,那或许是佛陀,是道祖,是神仙!所谓有欲情者人事也,无尘心者仙道也,大家都在这条路上,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再者,有朝一日修士成了道祖,破空而去前往仙界,当真就不再有欲念了么!”(*1)
一席话毕,季恒即有所悟。与此同时丹田之内玉池若有化形,这是她在炼气圆满后首次感觉到自己有筑基的迹象。
念头一闪即逝,季恒收束心神杂念,六字观音心咒齐出:
“唵。”除傲慢,清净心。
“嘛。”起智光,断斗争。
“呢。”净无名,灭心火。
“叭。”净愚痴,断哑苦。
“咪。”诸念不生,诸幻不存。
“吽。”镇除世间疾苦,熄灭三界仇恨,拔苦与乐。
违命殿一月,日日听诵经文,明空仙师不曾传经,但也道说持诵观音心咒诸多益处:回遮并寂灭世间邪魔之损害;清净一切十不善业、五无间罪等以身语意三门所造之业障及习气;摧伏并寂灭一切五毒烦恼,最重要的是能生起慈悲喜舍四无量心,并能以此心利益众生。(*2)
季恒不懂其中玄奥所指,听来只觉莫测高深,明空仙师见她懵懂只一笑道说:“观音心咒可破除幻术,护心明境,慈悲拔苦。”
观音心咒既出,季恒只觉心火即灭,周身凌霄激荡,四野清朗空澄,熊熊火光随之光芒一敛。周遭火苗烈焰全都化成片片雪花,沁凉之意飘落心头。
祝香从幻觉中醒来,喷出一口污血,玉池仍在但道基有损,需耗费无数光阴勤修方能恢复。锦娘倒在她的身边,鼻息微弱。暗道侥幸之余,却见而近的房舍树木全都化灰而去。
金子旻眼中透出寒芒,首次露出真正的怒容。修炼功法,自有法则,吸食旁人道基,炼化后提升自身修为,若是吸食不成或是炼化受阻,必有反噬。他的烈火九转**已练成三转,烈火生生不灭,被季恒猛然打断,需付出不小代价。
“小小炼气,安敢如此猖狂。枪来。”
热浪涌起,片片焰火如同锋利的尖刀,将空气撕裂。
祝香挣扎起身,就见金子旻化为一道淡淡的黑色虚影,一□□中季恒肩头。
季恒不缺悟性、定性,修行尚算勤勉,可她与金子旻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感觉到滚烫的枪头即将戳穿她的喉咙,千钧一发之际,只来得及运转灵力护住周身,将身体挪动寸许。
肩头骨骼碎裂,虽未穿透,射出一股鲜血。
金子旻与她一枪之隔,任鲜血飞溅到脸上,还伸手沾取,舔了一舔。“味道尚佳。”
季恒脸色苍白,握住柴刀的右手颤抖不已,嘴上不服输道:“你季爷爷人美心善,便宜你了。”
金子旻喝道:“废话连篇。”
漫天枪意,像是编织成一张满是利刃的网。季恒根本看不清枪在哪里,只能感觉到誓要将自己刺穿的凌厉枪芒。她脑中不知闪过多少个念头,可两人修为实在差得太远,找不到丝毫还手的空隙。
完全不受大脑控制,一大把符咒如天女撒花,四散开来。
这是上次在七雾谷试炼时,为霍齐所画的趴地符,那回使出莲纹化生没用上,不想竟用在现在。
几百张趴地符贴在金子旻枪身,而枪头距离季恒的腰腹不过三寸。
趴地符威力有限,金子旻势不可挡的尖锐枪意仅被勉强阻了一阻,不过一息功夫。
季恒要的便是这一息。
就在此刻,祝香的剑到了。
哪怕灵力枯竭,修为大退,一出手仍是她修炼多年牵机门的锁心剑法,力求封住金子旻周身气机。
金子旻灵力为之一滞。但他已是半步金丹,方才吸取祝香不少灵力,岂会为她所伤,拂袖将她震开。唯一阻碍他的是吸食二人灵力后,尚未来得及炼化,数道不同灵力在体内碰撞,给灵力运转造成空隙。
他灵力迟滞无法相融的刹那,季恒闪电般出手,柴刀翻滚,千万道森冷的锋芒如海浪般席卷,层层推涌。
罡风凛冽,裂帛之声响起,金子旻黑色外袍撕裂,露出结实胸肌。
祝香错愕,锦娘垂下眼睑不欲多看。
唯季恒不避不让,反而大骂道:“打不过别人就脱衣服,还要脸不要脸了!”
金子旻拉拢衣袍,一口气憋在喉咙口难以咽下。
这倒打一耙,毫无廉耻之心的女人!
金子旻待要再行杀手,三道锐利气机逼近,古华珠、程素君与常泽宝三人终于赶到。
程素君见季恒肩头染血,快人一步,塞给她一粒丹药,嘱咐道:“运功化丹。”
她如此热心,古华珠颇觉古怪,眼下却不是细问的时候,视线在祝香与锦娘面上一晃而过,认出祝香是探亲失踪的内院女修。
季恒将丹药含在嘴里,匆忙喊道:“此人是黑水国修士,功法妖异,会吸人灵力。诸位小心。”
常泽宝与古华珠对视一眼,朗声道:“黑水国修士,正阳宗两名弟子可是伤在你手,另一名女修如今在何处?”
“正阳宗是什么东西,不曾听闻。至于那女修,罢了,且还与你们又如何。”三人虽则都只是筑基修为,但硬拼毫无意义,金子旻一向爱惜自身,不做无畏争斗。
古华珠等人也在思量,是否趁此时将人留下。常泽宝问道:“黑水国修士掠我晋国宗门女修,意欲何为。”
程素君也道:“堂堂国君之子,千金之体,亲来邻国掠女,不知尊上知是不知。”
黑水国国君金元昊共有八子,金子旻是他幼子,从小被天灵宗收入门下。不意在晋国被人说破身份,金子旻眸色微凝,略一思量后道:“我道是谁。呵,遮脸掐声假装路人,今日与他们交好,他日战场相见,想必有趣得紧。掠你们女修的可不是我,别忘了你们昨晚追丢的义安宗。诸位人数虽多,恕我直言,不付出惨痛代价怕也留我不下,不若各退一步,如何?”说到此处,他看向面容苍白的季恒,闷哼一声道,“年纪小小如此泼辣,脱衣之辱,日后必有所报。”
无视其他几人投来的怪异目光,季恒道:“男人脱点衣服算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脸长得不咋样身材倒是不错。”
“呵,炼气修士。”将封住六识,昏迷不醒的冯芸推向常泽宝,金子旻朝后飞掠离去。
古华珠与常泽宝在心里计算留下此人所需代价,直到他飞出视线,感应不到气机,才无不惋惜地放弃这个打算。半步金丹,实力强悍,他们想留下对方,对方也在计算取他们的性命。真不知季恒如何能在他手中撑到现在,还有祝香。
修士酣战,此地房屋尽毁,未能及时离开的凡人无一幸免。锦娘跟在祝香身侧,受她灵气护持,金子旻没把她放在眼里,才略比其他人好些。但她被圈禁多年,身体状况本就不佳,经此一役,不过比其他人多一口气罢了。而那口气,现如今也快要存不住了。
祝香将她紧紧抱在身前,泪如雨下。她本不擅长炼丹,身上可用丹药也在发现锦娘受伤后喂其服用,如今面对奄奄一息的锦娘,束手无措一如当年离开锦娘去往仙山修行的孩童。
常泽宝看出情况不妥,事关牵机内务,他不便参与,便将冯芸带去客栈解除禁制,先走一步。
程素君则替季恒包扎上药,见势想要离开,却没有走成。
古华珠此行本就为了祝香,眼见季恒受伤,正阳宗弟子废了一个,另一个不知如何,所遇敌人悉数逃跑,心情十分不妙。厉声质问祝香为何迟迟不归。
一边抱着心上人伤心哭泣,另一边却在问她为何不回去,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季恒看不下去,出声道:“古师姐,人命关天,先救人再说,其他的晚些再问不迟。”
古华珠心头火气,长袖一甩,“救什么人,离宗逃跑的叛徒,救不了。至于凡人,那是她的命数。”
“古师姐,修士斗法伤及无辜,她是受我们牵连,要怪就怪义安宗和黑水国的龟孙子。”季恒走到她边上捅捅她,“古师姐,你那仙丹那么多,救救人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古华珠横她一眼,“哪学来的话,通玄界并无此说。你不听话到处乱走,此事我必定上报宗门。”
“报报报,随你报,先救人呐。”季恒受不了她磨磨唧唧,看向程素君,若非碍于古华珠是她同门师姐,她肯定先找程素君帮忙。
祝香抱着锦娘,直挺挺跪在古华珠跟前,哀声乞求道:“擅离宗门是我的过错,祝香厚颜请古师妹救救锦娘。祝香愿意随古师妹回宗领罚。”
锦娘蜷在祝香怀中,露出衣衫下斑驳伤痕,想来自知命不久矣,忽而淡然一笑,往祝香怀中紧靠。“不必为我乞求别人,你能修仙成道,很好,不用像我这样随波逐流,无法自主。阿香,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古华珠刁蛮,人却不坏,当即露出不忍之色,不欲再看。
哪怕季恒不给她暗示,程素君也有相帮之意,为难之处在于此事乃是牵机家事,她若插手甚是不妥。眼见锦娘气若游丝,屈膝蹲下,搭住她的脉门,度入一道精纯无比的灵气。
“啊,有了有了,我有碧灵丹,可以给她服用么?”上回受伤,古华珠给她碧灵丹,她觉得伤势不重便没有服用。
哪晓得刚掏出碧灵丹就被古华珠推了回去。“她用得着中品丹药么。浪费,你以为这碧灵丹是个人就能有?那凡人也用不上,补死了可别赖我碧灵丹有毒。”说罢,丢了一瓶下品丹药给祝香,十分嫌弃地看着她眼泪鼻涕一把给人喂药。
将锦娘伤势稳住,此地只剩断垣残壁,不是说话的地方,祝香请三人去她租来的院子小坐。
小院在隔壁坊巷,幸而未受打斗波及。对于波及无辜百姓,祝香深感愧疚,不必古华珠询问,便将探亲以来逐项事宜一并告知。征得锦娘同意,连同她的遭遇和盘托出,包括她曾在猪圈内生活数年,食不果腹,以及祝香与男方谈不拢,对方言语中颇多侮辱,盛怒之下把锦娘婆家与男方两家十几口人杀了干净,只放走一只狗的事一并道出。
“那两家不是好人,自锦娘嫁过去,婆家素来刻薄,她身子单薄,没了两个孩子后更是。丈夫去世,小叔挨挨碰碰,婆婆才将她改嫁,说是改嫁不如说是发卖,得到的银子全落到婆婆口袋里。后一家更不是东西,锦娘装疯,他们就把她关到猪圈,动辄打骂,给她吃的比猪还不如。”说到痛处,祝香不禁落下泪来。她并非嗜杀之徒,也没有修士藐视凡人性命的想法,若非男方不肯放过锦娘,还放出狠话要继续折磨,她断然不会将人杀死。
古华珠不在乎杀人,也不在乎杀了多少人,她只关心一件事:“杀人可有用到法术灵力?”
祝香微怔,很快道:“不曾用到。唯有事后放火将那烧光时用了灵力。”
“原来隔壁镇失火是你所为。”季恒想起晨间看到的那张小报,她就觉得寻常失火,火势不会控制得如此之好。
古华珠颔首道:“你杀人未用法术灵力,甚好。如此我便不用对你行使惩罚。你为救人擅自离开宗门,既然见到你,我不能当作没有见过。你修为略强于我,资质亦不差,在宗门内,我需称呼你一声祝师姐。念在往日情分,我姑且多问你一句,可要随我们一起回去。你可想好了,道基损伤到这般程度,仅凭此地稀薄灵气与匮乏资源,莫说断无结丹可能,就是修为怕是也没法恢复到过去的境界。”
祝香毫不犹豫,拿出宗门竹牌:“古师妹,多谢你的好意。锦娘体弱,我只想与她共度余生。”
“余生,区区凡人,寿数几何,你一个筑基修士……”古华珠忽然语塞,望向祝香,“原来是这样,凡人寿短,是故你并不在乎能否结丹,也不在乎修为如何。你和她,你们?她是凡人。你们如何能结为道侣。”
“古师妹,你生在宗门,与我们不同,我何尝不是一个凡人。结成道侣,不过是个说法,凡人界只许男女结为夫妇。说来不孝,在宗门修行这些年,我最惦记的是她。那时年幼不知□□,筑基后几次见她,听说她成婚嫁人,我难过之余又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她蒙受此劫,我痛心不已,比我自己遭罪痛苦一万倍。我心仪她,惦念她,倘若她与我的心意一致,那再好不过。若她只视我为姐妹有朋,我也盼望与她相依相伴,此生便已足够。”
祝香一席话令季恒想到姐姐,若是姐姐三十岁无法筑基,她愿意与她一起放归,进宗门时这样想,现如今也这样想。可若是姐姐嫁人,她自问无法像祝香那般坦然处之,光想一想便觉痛苦不堪。她惦念姐姐,想与姐姐相依相伴。
古华珠难以理解,不可思议道:“就为这镜花水月,你甘愿放弃道途?”
“是。只要与她一起,我甘愿放弃道途。”
季恒心中浮起相同的答案。哪怕她在修行一道极具天赋,哪怕她享受修行,渴求力量,可与姐姐相比,道途又算得了什么。
少女不禁想到:如若祝香所述是为情爱,那她在姐姐身上投注的又是何等情感。
祝香拜倒在地,将宗门竹牌双手奉上,“是我辜负宗门恩情,我自愿领罚。”
古华珠接过竹牌,冷声道:“祝香久留不归,视为叛宗。宗门虽不会诛杀叛徒,但是也不会给予叛徒任何帮助。祝香,从此以后,你便不再是牵机门的人,不可以牵机门的名义在外行走。你,好自为之。”
话已至此,古华珠挥袖离开。
程素君想一想,取出一瓶灵液递给祝香,“凡人界灵气稀薄,此物能助你修复玉池。就当是,就当是你助季师妹一臂之力的报偿。”
季恒家底子薄,真正身无长物,掏了半天,摸出一摞清净符并五十两银子交到祝香手中。“但盼你们白首与共。”与程素君走到门口,咬咬牙折回去又给了五十两。
等在门口的古华珠面色不虞,“铁公鸡拔毛!你呀你,就知道惹麻烦。幸好祝香杀人未用法术灵力,否则即便我再于心不忍,也要毁去她的道基以儆效尤。”
“用了就用了。”季恒满不在乎,“锦娘手上、身上全是伤痕,要我说这些人就该死。”
古华珠何尝不这样想,不过仍是到:“凡人界有凡人界的规矩,通玄界也有通玄界的规矩。”
“那又如何。规矩并非一成不变,倘若规矩不合时宜,我们就去打破它。程师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说这话时,阳光洒在季恒的脸上,使她本就烨烨生辉的脸庞愈发光芒万丈。哪怕布衣染血,肩头受伤,哪怕刚刚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险些丧命。可是此刻,她的脸上只有势不可挡,准备随时推倒那些规矩的理所当然。
人小口气大,动辄打破规矩,想一出是一出。
不知怎的,被点到名的程素君望着少女的脸,想到的却是她方才取出银子时的斟酌与心痛,不觉露出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