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日已然饱和(六)
在一片昏暗中,若善咬着已经出血的嘴唇,双手死死地扣着地板眼神中的哀求如大海般浩瀚。而那个男人骑在她的身上,面目狰狞酒气熏天,肥大的手捏成拳头,毫不怜惜地砸在若善的身上,对于她的哀嚎求饶充耳不闻。
“若善!”
在见到这样的场景,夏央愣在原地,但也仅仅只是一刹,随即他大吼一声,冲过去一把将骑在若善身上的男人推开,将新添上几处伤痕的若善拉到自己身后,怒目看向被推到的男人。
那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晃晃悠悠地爬起身来,大口喘着气,刺鼻的酒气随着他的每一次吐息缓缓弥漫在房间里,令人作呕。
“嗝……,你这小子……你你少,少管闲事。”
男人恶狠狠地说着,摇摇晃晃地挥了下手臂,示威似的打在有些污浊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夏央站在原地,眼中的愤怒没有因为男人的示威而消减一分。他将背上黑色双肩包拉开放在地上,凝重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一双明亮清丽的眼眸中闪烁着难以言表的愤怒。
“小崽子,别用那个眼神盯着我!”
男人大叫一声,向夏央扑了过来,双手张牙舞爪,一副凶恶的模样甚是让人感到厌恶。
可惜他并没有碰到夏央的身体,或者说他的那身横肉碍了他的事,在男人碰到夏央之前,夏央他就已经从包里掏出淡蓝色的氧气瓶,狠命砸在男人的脑袋上。
“啊……”
传来一阵闷响和一声短促的尖叫,男人应声倒地,旋即,他又用右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企图想要站起来。
可夏央并没有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在他才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时,夏央抄起氧气瓶毫不犹豫地往他脑袋上再来了一下。
但仅仅两击又怎么能让夏央解恨,他高举起手臂可准备再砸下的时候,若善却扑了上来,抓住了他的手,不停咳嗽的声音沙哑地说出,一双泪濛的眼睛充斥着哀求。
“不要,不要,我已经杀了个人了,不要害了你啊。”
夏央看了看眼前已经脆弱不堪的女孩,涌上心头的愤怒也瞬间冷却几分,手臂缓缓垂下,而就趁着这样的空隙,若善一把夺过夏央的手上的氧气瓶,抓着他的手往屋外跑去。
屋外,天上的乌云又开始聚拢,阴沉的天解读着暴雨将来的启示,在一条人流稀少的街道上,一个女孩抓着一个少年的手在狂奔,直到来到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
最终,若善捂着肚子,佝偻着身躯,慢慢地倒在了地上,被她拉着奔跑的夏央也在她倒地的时候反应过来,伸手扶稳了她。
“还好吗?刚刚那个畜生是是谁啊,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一连串的问题从夏央的口中应接不暇地说出,有些怒吼的感情,显得他的情绪有些失控。而若善只是捂着肚子,挂着未干泪痕的脸庞上一抹苦涩得让人打颤的笑,绘画出残缺的美感。
而这份笑容,却将一个让夏央感到不可能的想法打入他的脑海中,他感到荒谬,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着。
“那个男人,就是你爸?”
若善没有否认,抬起脑袋,抽泣的颤音暗示着夏央这个答案的正确。
夏央一时竟哑口无言,一滴冷汗从他额头上冒出,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
是啊,他的父母是多么的宠爱他,他又怎么会想象到这份痛楚呢?
他保持着无声,扶着若善想要为她寻一个座位,
却发现他们竟然不知不觉跑到了郊外。
夏央准备将若善带回自己家中,可被若善一把拉住了,她指了指郊外的一个方向,示意向那里走去。
夏央感到有些奇怪,但终究还是没有多想,扶着若善往郊外的深处走着,最终将她扶到一块干净平滑的石头上坐着。
“抱歉啊。”
夏央抓起一块小石子漫无目的地向远方掷去,伴随着一阵风卷起沙石的呼啸声,夏央有些忸怩地说出那句抱歉。
“为什么呢?”
若善转过头来,通红的双眼看着夏央,扶了扶自己更加破损的眼镜,等待着他的回答。
“很多事吧,当初在布达拉宫因为不了解你的家庭而口出妄言,在昨天晚上你需要人安慰的时候我却袖手旁观,看起来,我还真是个烂人啊。”
夏央拿出一包纸巾,帮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自嘲着,希望能将自己的歉意表达出来。
“你这句自嘲,感觉没变啊。”
若善低垂着头颅,一只手轻轻撩动着自己的剪的参差不齐的头发,另一只手摆弄着自己的衣服,原本有些灰蒙的眼睛透过眼镜蓦然变得清澈。风轻云淡,带着完全的释然。
“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妈妈会看上我爸,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生下我?”
风吹的越发得狂烈,若善抬起手来,一些触目惊心的伤疤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一同展现的,还有若善嘴里坦白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欺负我啊。在我的课桌上刻字,弄坏我的书,取那些难听的绰号,剪烂我的头发。还有时不时会打我,我想不通啊。”
夏央动了动嘴,伸手想要安慰她,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若善仍旧自顾自地说着,种种校园欺凌和家庭暴力的事情经过她带着笑意的声音,被渲染上诡异,语气平淡,不知是她已原谅,还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那些不为人知的一切都在此刻被扯下了遮羞布。
她的父亲极端得扭曲的爱,希望无时无刻都掌控着若善
她的同学们的暴力,无论语言还是肉体。
一切都在此刻被抖露得一干二净。
仿佛一切都在摧残着若善,想要让她坠入无边深渊。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夏央现在是无比痛恨为什么自己不会说出什么有用的安慰话,要是文涯在这就好了,他安慰上官缘是一把好手呢。
但现在的夏央觉得,他们之间已经不是几句漂亮的安慰能够缝补的了。
他已经不祈求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够变好了,夏央的内心忽然生出一个强烈无比的愿望,这让他陷入没有边界的无垠恐惧。
他想要她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不,不会吧,她不会做傻事吧。夏央这么想着,伸手想要握紧若善的手,却在深处半分后,又犹豫地缩了回来。
若善也没有说话,只是揉着自己刚刚被压着的肚子,眼神中的那抹清澈和淡然愈加明亮。
她揉了揉眼睛,随后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摸索着什么。
“夏央,这个送你的。”
过了许久,一只捏着一把像是植物东西的手轻轻碰了碰夏央,他转过头来,若善镌刻着无限温柔和笑意的眼眸倒映在夏央的视线之中,而若善的另一只手则是攥着一把狗尾巴草,有些颤抖地递向他。
“这是什么意思?”
夏央有些不解其中的奥秘,但还是接了过来,不经意地笑着打量着。
“这就是一把狗尾巴草啊,随处可见啊,难道草还有什么含义吗?”
听完夏央类似于开玩笑的话语,若善一怔,随后落魄地附和般点着头,将视线转向一旁,原本镌刻着无限温柔的眼眸被无尽的苦涩所替代,她悄悄地拿出了自己记载着愿望和梦想的本子,在最后一行字的后面打了个小叉。
“这附近有个湖来着,能陪我去看看吗?”
在夏央还在绞尽脑汁地思索一把狗尾巴草有什么含义的时候,若善颤颤巍巍地伸着手,指向一个位置。
“可这天气……”
夏央皱眉看着天空:天空已然是污浊不堪,夏日的光芒被封锁得彻底,肆虐的狂风乱把宁静撕碎,一切显得压抑,风雨欲来。
“没事的。”
若善扶着石头,小心翼翼地从上面下来,淡然的眼神中带着最后一丝期待。
“那走吧。”
夏央将那把草收进了自己的包里,搀扶着若善向她指的方位走去。
“等一下。”
在夏央正扶着若善的时候,她的声音响起,不等夏央有什么反应,便将自己的眼镜摘了下来,笑吟吟地戴在了夏央的脸颊上。
“夏央带着眼镜还挺好看的嘛。”
若善满意地笑笑,而夏央则是扶了扶那个破损的眼镜,附和般笑笑。
两人行走在静谧的小路上,谈笑声在厚重的乌云下是那样的清脆。两人哼唱着一首又一首的歌曲,犹如无忧无虑的笨蛋一样。路上没有其余的人,只有狂乱的如同鬼的怒号的蝉鸣,和让人感到烦闷的低热。
终于,那片湖出现在了两人的视线中,而若善也挣脱了夏央的搀扶,摇摇晃晃地奔向那里。
她的动作轻盈,似乎将要得到真正的自由。她奔向着连目的地都感到彷徨的蝉群,向着如同被静止一样的湖面。
突然,这一切的景物在夏央的脑海中逐渐明晰起来,一路上的回忆也不知为何在他的脑海中再度上演一番。
他记起那个在列车上做的梦,那个杂乱无章的梦。
彷徨的蝉群,静谧的湖面,如同鬼哭狼嚎的狂风,奔跑向湖面的人,和戴着眼镜伫立在原地的人。
夏央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那双若善的眼镜正端端正正地躺在他的脸上,安静得像是熟睡那样。
梦中的最后,那个跑向湖面的人拿着的小刀……
“谢谢你啊,夏央。”
那声破碎的颤音随着烦闷的空气传了过来,夏央全身颤抖地看着用一把小刀抵着自己脖子的若善,而后者的笑容风轻云淡,仿佛所做的一切无关紧要。
“不要。”
夏央急的往前走向一步,可若善却将刀子抵近自己脖子几分,吓得夏央站在了原地,一遍又一遍安抚着她。
“我也曾想过,会有一个我人生的主人公出现,对于满身伤痕,受尽侮辱的我不离不弃。好好地给予我一份救赎。”
“但看看现实吧,那样的梦境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啊!回顾着过去,‘幸福’这两个字对于我来说本就是一件难以想象的奢侈品。”
若善嘶哑的吼声似是痛斥,也像是认命前最后的挣扎,她的泪水早已没进她的嘴唇,让她沙哑的声音染上一份让人心痛却又迷人的悲伤。
此刻乌云中酝酿的狂风骤雨也在此刻毫无征兆的降下,一片雨幕中,若善的身影犹如汪洋中的一片孤舟那样无助。
“谢谢你啊,夏央。陪了我这么久,也陪我做出了那么多疯狂的事,可一切都无法改变的啊,我的爸爸,还有被我杀掉的那个总是欺负我的人。我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们了。”
“你先把刀放下,一切都还来得及啊!我陪你一起啊!”
夏央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吼叫着,只为了自己的声音能够准确地传递给她,不会在这片瓢泼大雨中迷失。
他想告诉她,一切还来得及,我们一起去面对。
可……这句话于现在而言,犹如一张纸一样单薄。
“因为有你我才能走到现在的啊,但我不能自私地让别人和我一起分担痛苦了,这一切都是我的罪孽。”
“所以没关系的啊……没关系的啊。死掉的人只有我就够了啊!”
在最后一句话落下的瞬间,夏央用尽全身力气扑向拿刀的女孩。
而女孩带着最后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用刀划向自己的脖子……
……
小刀划开了若善的脖子,简直就像是一场电影中的一幕。流出的鲜血犹如一株娇红的彼岸花那样似真若幻般美丽。她带着心满意足地笑容,缓缓倒在雨幕之中。
这是梦吧……
看到那抹被雨水冲刷的鲜红时,夏央这么欺骗着自己,他不管身上的污泥,跑向已经倒下的若善,将倒在雨幕中的她抱在自己怀里,捂着她不断流出鲜血的脖子,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
一声惊雷响起,轰鸣的声音击碎了他的自我欺骗,当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两个警察按在地上,而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孩则强迫着与他分开,被另一个警察抬上了一辆警车。
“不,不!”
“安分点!”
夏央挣扎着想要起身去抓住被人抬走的若善,却被警察死死地按在地上,他大喊着,脸庞早已满是水濛,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
夏央的声音哽咽,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词语。
突然,他开始哼唱着歌曲,开始吼叫,开始像是发疯一样地讲述着自己和若善一起去图伯特的时光,即使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故事,他却好像已经癫狂,不停地讲述着,时不时伴随着几声傻笑。
那些回忆,那些笑靥,还有那逃离狭小世界后的欢喜……种种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变为影影绰绰的温柔,本该真实却又那样虚幻。
狂风骤雨的痛哭声与夏央有些疯狂的声音相互缠荡,犹如一首忽远忽近的哀歌。
夏央被警察押着乘上了另一辆车,准确来说是他被拖着上了车,车内他艰难地抬头,肆虐的风雨一遍又一遍地冲撞着车窗,流下的水渍,像是车窗的泪痕。
夏天应是有始有终啊,而不是半途即央……
……
“夏央?”
蝉鸣变得无力,有些凋零的花朵哀叹着夏天的将要谢幕,在暑假的末期,文涯再次叩响了夏央的家门。
这时距离他从公安局里无罪释放已经过了一个来月了,可自从那日他回家之后,他便将自己锁在屋内,将自身躲藏在那片小小的昏暗天地。
而当文涯再次见到夏央的的时候,他戴着那个若善给他的眼镜,看着手机上拍照的景象,呢喃着当初在逻些时与那个姑娘经历的一切浪漫。
他对文涯一切声音充耳不闻,只是痴痴地笑着,视线聚集在那一张张照片上,封闭了自己的一切感官。
文雅无可奈何,从兜里拿出一个本子,放在窗台上,隐约留下一声带有夏天余晖的叹息。
在文涯完全离开后,夏央才正眼看着那个放在窗台上的本子,它被阳光笼罩着,反射出偏明温和的光芒。
他垂头丧气地将拿下那个本子,可仅仅一眼,他就呆在了原地。
那是若善记载着她的愿望和梦想的本子,因为的一层防水书套附着,这才让它在那场暴雨中免于一难。
他双手开始颤抖,紧张郑重地翻开那个本子,熟悉清秀的笔迹让他再次回忆起了那种熟悉。
本子上并没有只是记载若善的愿望,开篇还有着类似于日记的文篇。
“今天又被人打了,还好夏央出现的及时,拦住了他们……”
“今天爸又打了我,只有夏央没有看笑话,还给我涂了药。”
……
日记很短,而且上面记载着的事,在夏央的脑海里早已忘记,只剩下了虚无。
而在日记的最后,则是若善口中的梦想与愿望,只不过种种愿望让夏央有些忍俊不禁。
“咬夏央的手指,让夏央戴眼镜,和夏央一起旅行……”
夏央指着每一个打着勾的梦想,阴郁不堪的面庞上出现的笑意如此温柔。
“这丫……”
夏央打趣的话语在看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却瞬间被一瞬哽咽代替,他抚摸着那最后一行字,模糊的哭腔读的那样悔恨。
那是所有的愿望中唯一一个没有打勾,也是所有的愿望中唯一用红笔标注的愿望。
“终极愿望:做夏央的新娘。”
而在终极愿望的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狗尾巴草的花语:艰难的爱。”
夏央抚摸着那两行写得郑重的笔迹。细腻,缓缓回味着那抹岁月遗憾的苦涩。
夏还未央?
不,夏天早已结束。
……
时间不会怜悯留有遗憾的事,它转瞬即逝,不曾留恋片刻的停歇。
一切都好像没有改变,家人,同学,老师……,他们都还在啊,无论是谁,他们都还活着好好的。
但只有那个女孩不见了踪影,将自己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夏天,不见了踪影。
在这个如同监狱般地学校里,何处都已不见她的身影。
可夏央仍挂念着那年夏天的一切美好,他仍唱着那时夏天的颂歌,找寻着她的身影。
夏天一年一年的度过,夏央一直寻找着她的身影,找寻着她存在的痕迹。
那个破损的眼镜经过流年的冲刷,早已摇摇欲坠,但仍然一直被夏央珍藏着,还有那个本子,他一直将它保护得完整,无论是从初中转学后,还是远赴他乡读大学的时候,他一直带着。
他不敢忘记,因为那个女孩已经成为了他最重要的人。
每年当夏末的寒风吹过,夏央都会微微打了个喷嚏,鼻息中,仿佛还残留着她离去前的最后一丝气息。
那个女孩在夏日的笑容,在夏日的纯真,在夏日的种种,已在夏央的脑海中饱和,刻下灵魂的烙印。
无论再远,他都不会再接近孤独了。
无论朋友离开了也好,无论家人不在了也罢。
他都不会再感到孤独了。
那个女孩,那个在他记忆已经饱和的女孩,和他如影随形,灵魂纠缠在一起。
就这样纠缠在一起吧,只要能让我记住她。
夏央摸了摸自己已经白了一片的头发,内心不敢将缅怀放松一刻。
现在的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小片了,他不知为何,没有感到一丝恐慌,只是拥有着心安理得。
也许这是在布达拉宫的时候,没能完成在众佛面前的誓言而所受的惩罚吧。
夏央不在,背着那个黑色双肩包,犹如奔波的旅人一样,不停地张望,寻找着她的身影。
他还有话要说啊。
“你什么错都没有啊!”
这是夏央想要对着往昔的呐喊。
而若善她……也是希望能听到这样的话的吧。
夏央苦涩地笑笑。
也许他曾作为若善的救赎。
但……
迟来的阳光终究救不活枯萎的向日葵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