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死
三
二十八年,你都活在梦里……
大宫一句怒斥,震天动地,威慑着穗矢的灵魂。关于自己是否活着,穗矢回忆往昔,自己大概从来都没有真的活着过——从出生下来,直到现在,整整二十八年……
大宫,所言皆是。对比阿良,甚至对比外公,穗矢不禁觉得,自己好像才是唯一那个没有活在世上的人。外公这辈子献身手工艺,面对叛军却毫无惧色,阿良为了保护自己挺身而出,任敌人是妖是魔。唯独自己,这个懦弱无能的自己,蹲在小小的街角,成日不闻外事,活在自己的美食世界中……
如此想着,穗矢再无反应,只是瞳孔一片漆黑,面容憔悴地躺在病床上,有如活死人而已。大宫见他如此惨状,目光竟有些闪烁,分明想说些什么,却也梗塞于口。他从口袋掏出一支烟,刚想拿打火机点上,却又一番犹豫,将打火机和烟收回口袋。
谈话已无法继续,大宫留下一张表单和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好好看看,这是你在难民营的义务和权利。”
漆黑的夜幕下,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小小的病房里,只留下穗矢孤身一人。苍白的灯光中,灰尘似细雪,稀稀疏疏,点点飘落,寒在穗矢的方寸之间。
义务?权利?穗矢想着,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有何意义?死人难道有义务、权利一说吗?
既然从来没有活过,延续肉身也没有意义。不如选择一日,自高楼坠地而死吧?要么直接用刀割破大动脉,但又恐下不去手,所以还是跳楼比较好?反正目标都是死,不如用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免得没死透彻又被救回来,再惹出事端。
至于哪一天跳……既然要最快最有效,不如就现在吧!
穗矢冷笑着,试图从病床上坐起,由于背部的刺伤还没康复,他感到剧痛无比。但是一点小痛,相比去往天堂的愉悦又算什么呢?步履蹒跚,穗矢离开病房,按下电梯按钮,等待通往天堂的轿厢。
天台,位处九楼,从此处跳下,必死无疑。按下顶楼的按钮,穗矢展露出最后一抹笑容,那是解脱的,幸福的笑容。不出几秒,就能到达天堂的入口,很快就能和阿良、外公相见了呀!
到了,九楼到了!黑夜多么光明,寒风多么温暖,只因阿良与外公就在眼前啊!只要跨越围栏,纵身而下,三人就能团聚了!
“再也没人能阻止我了……再也没人能阻止我了!哈哈哈……”
“住手——!”
漆黑的墙角里,竟突然奔跑出一个大汉,那人声如洪钟,一把揪住穗矢的衣领,不用想就知道是大宫。
“大宫?滚开!”
“给我回去!”
“你敢拦我?!”
刹那间,一道闪电与雷声同降,穗矢怒火中烧,目眦尽裂,瞳孔一片血色,有如恶魔。他忘却了全身的疼痛,朝着大宫的面孔就是一拳,大宫以掌抵挡,不料这拳意外沉重,差点被打倒在地,他不得不松开穗矢的衣领。
穗矢转身而暴起,一套连环拳打得有模有样,左摆右勾,紧接直拳,拳拳有力,拳拳瞄准要害,连大宫都心生敬畏,不敢正面迎击。然而,穗矢终究是没学过格斗的人,负伤战斗,难免露出破绽,他一记直拳不慎打偏,让大宫抓了正着,顺势就把他撂倒在地。
不料,穗矢鲤鱼打挺,一记后踹直冲首级,可惜大宫向左一闪,未能击中。大宫趁机跪膝压住他后背,
又把他两条手臂定在背后,穗矢才不能动弹。
“今日我只求一死,别拦着我!”
“我真他妈倒霉!”
大宫嗓音沙哑,咬牙切齿,分明怒不可遏,却又有悲伤的气息。
“我他妈就不该来这儿抽烟!要不是我在这儿,你个冤种就可以去死了!我……你以为我……唉!”
话至于此,穗矢趴在地上,泪水又一次盈盈而出。而大宫,神色中却充斥着感慨,对于大宫而言,他其实有太多的话想和穗矢说,但此刻,由于各种的原因,一切的言语都沉默了。
“不讲了!死不死你看着办吧,我反正尽力了!自己在这儿冷静会儿,行吗?”
穗矢根本不想回答,也无法回答。他的脑海已是一片空白,余下的只有过度悲伤带来的刺激而已。黑夜中的雷声,此刻也悄然停止,硕大的雨点从天而坠,砸在二人的后背上。
“下雨了,回去吧。”
“你休息去吧……我……我在这儿就好,不会跳了。”
大宫抬起膝盖,搀扶着穗矢慢慢站起身来。大雨打散了二人的黑发,凌乱的刘海间,所有的眼睛都失去了光芒。
“谢谢……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就好。”
雨幕之下,空气一片寂静。大宫一言未发,只是拍了拍穗矢的后背,便就此而别。
回到办公室,大宫脱下湿透的大衣,坐在办公椅上,动作有些僵硬。他取出钥匙,打开桌子下左边的小抽屉,里面有一铁盒,侧面写着“内部工作人员”,盒子里面是一排排彩色的小卡片,卡牌正面写着具体的职位,如“炊事员”,“一级档案管理员”等。
大宫攥着那沓炊事员的卡片,一张张翻找,直到“羽田穗矢”的信息出现在卡上。他将那张卡放在桌上,回忆起阿拉斯特尔的嘱咐,凝视着光线黯淡的吊灯,若有所思。
“如果他实在受不了这里的生活,把这个给他。”
受不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受不了可言?在这乱世之下,有太多的时候,忍受不了的人只有一条路,就是死……自从内战爆发以来,大宫就这样确信着。
但偏偏这位羽田穗矢,仿佛上帝的宠儿一般,分明什么都没做,却一路活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