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道馆陈家摆喜宴 将远行月夜说江湖
正月十四,清晨。
陈孟推开窗户的时候,还没有睡醒,他揉揉眼,看见窗前王婶弯着腰洒扫自己屋外的青石板地。
王婶耳朵不太好,没注意到身后不停打着哈欠的陈孟。陈孟也自然懒得惊动老人家,伸个懒腰,便把窗户关上了。
倒是在门口的丫鬟耳朵机灵,听闻屋子里有动静,推门看见陈孟半睡不醒的站着,赶忙朝外喊了一句:“少爷醒了!”
一句话仿佛石头投进清水池,不怎么暖和的朝阳笼罩着的院子骤然忙碌了起来。王婶收拾好自己干活的家伙,匆匆忙忙的走出院子,迎面走进来几个下人,手里端着水盆毛巾之类,忙不迭的穿行而过。
半个时辰之后,陈孟推开门,从屋子里走出来。冬阳笼罩,小院子里里外外早就被打扫的焕然一新,一如陈孟身上的衣服。沿着青石板路从偏房走到主屋,在屋外就看见屋子里八仙桌两旁,自己的父母早早的梳洗完毕,正在等他。
陈孟撩起衣摆,迈过高高的门槛,碎走到中堂八仙桌前,毕恭毕敬的颔首上拜:“父亲母亲,孩儿来请安了。”
桌左的陈友德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身精精神神的蓝绸缎衣服印着淡淡的云龙纹,青色头带束发,腰间别剑,足下绑腿踏靴,爽气英俊,不由的暗自欣喜,自己果然生了个好儿子,这般风采,与自己当年无二。但千千万万夸奖的话到了嘴边,不过冷冷一句:“今日穿得还算有点样子,过来吧。”
陈孟应了一声,立马手舞足蹈的跑到右边的立凳上坐下,紧挨着自己的母亲姜氏。几个下人抬上案几,摆上早饭,一家三口简单吃过,撤下去,换上三杯盖碗茶。陈友德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沉思了一会,开口道:“孟儿。”
“孩儿在。”
“你能被选进德正道馆,是你自己的福气。往后可一定要好生努力,戒骄戒躁,改掉你那一身的坏毛病。”
“孩儿明白。”
“今日我陈府设宴,你可要谨言慎行,这是你自己的喜宴,筵席之上可都是冲着你来的,你万万不可丢脸。”
“孩儿知道了。”
“退下吧。好生拾掇,准备出门,你母亲与你去接你那些个启蒙的师傅。”
“那孩儿告退了。”
“去吧。”
陈孟偷偷冲姜氏摆个鬼脸,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屋门。姜氏笑了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看着陈孟的背影,小声道:“可算熬出来了。”
“今后怎么走,就看他自己了。江湖险恶,他既然选了这条路,就祈求佛祖保佑吧。”
从主屋出来,陈孟就像换了个人,蹦蹦跳跳,好不快活,后面跟着的丫鬟急急忙忙地喊:“少爷小心!别把衣服脏了!”
半个时辰之后,陈家门外,一匹枣红高头大马,陈孟披着玄色衬绒的披肩,紫玉冠,腰别嵌彩七星剑,好不威风。陈母在后坐着轿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去请陈孟的启蒙师傅。
陈家是一方豪门,父亲给皇上做着粮草生意,戍边军士的粮草有八成都经由他父亲的手,故而在整个北国声名显赫。家里祖上四代,出过有名的官家,也出过有名的侠士。故而到了陈孟这一辈,陈友德请了两个老师给陈孟启蒙,一个文师一个武师。
文师姓张名文,身世不知,只知道是州府的幕僚,与陈友德算是老相识;武师姓王,排行老五,故而都唤作王五,曾是南山元若寺的弟子,还俗之后在永州安了家,
也算有一方威名。
这德正道馆其实也不是什么很有名望的练武之地,但当朝皇帝是德正道馆的学生,德正道馆现在供奉的金字招牌就是皇上御笔,仅此一项,就让江湖各路青年才俊趋之若鹜。陈孟选入德正馆的事情,永州城早就传遍了,一路上不时有人对着陈孟指指点点,陈孟春风得意,也不做理会,缰绳一拉,枣红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好不威风。
到王五家,陈孟下马跪了自己师傅,敬上茶,自有几个家仆恭恭敬敬把王老师傅送到陈家府上。陈孟一行便转去张文宅邸,还没到门前,远远地就看见了张文一身儒士米色长袍,束高冠,手执绸面折扇,远远向骑在马上耀武扬威的陈孟一招手:“小孟子,少年英俊啊。”
把陈孟吓得,抽身下马,一溜小跑到张文面前,毕恭毕敬地:“学生陈孟请先生安。”
“少给我装。”张文看都不看他,打眼瞧见后面的轿子,笑笑:“夫人也来了!劳驾了!”
“先生有礼,未曾受累。”姜氏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孟儿,还不快请先生上马。”
“罢了,夫人先回吧。马也牵走,我和小孟子走回去,与他讲点东西。”张文轻轻摇了摇扇子。
“那就麻烦先生了。妾身谢过先生,府上恭候先生光临。”
轿子走远了,陈孟一脸懊丧的看着远去的自己的马,嘟哝到:“城西到城东,小十里地呢。”
张文折扇一合,往陈孟头上啪地一敲:“十里地就喊累,亏你还是习武之人。”
“哦。弟子知错了。”
“知错了就走啊!”
“哦。”陈孟匆忙低着头往前走,心里嘀咕,是不是自己决定习武不习文惹到先生了?
“再长的路都得一步步走,这十里地算什么。”张文跟在陈孟后面,像在训诫又像在自言自语,“这十里路都走不下来,将来千里万里,难不成吓死吗。”
“先生。”
“讲。”
“学生没能修习文章辞赋一学,辜负了先生教诲......”
“这无所谓,道生一,道不唯一,万般大道,皆是天道。”
“哦。”
“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决定修行武学?你那便宜师傅教你的那几套拳脚都是佛家不入流的功法,我教你的可都是天地之精华,古今之经典,你看上学武什么了?”
“回先生话,先生教陈孟的都是至美至善的篇章,陈孟毕生不敢忘......”
“废话少说。”
“但陈孟不喜欢过千篇一律的日子。学文,注定就要坐在书桌前面,熟读诸子百家,就算落笔通神,也只是一室之内,一家之言......”
“什么屁话?”
“但修习武学,将来做一方大侠,江湖之大,任我驰骋,心之所向,快哉乐哉......”
“放屁!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想的。”
“也难得。但我得告诉你,这是你自己想的江湖,将来真进去,可不要后悔。我先警告你,这江湖,和你想的,大有不同。”
“有何不同?”
“一言难尽。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知己反目,连理成仇,诸如此类,比比皆是。”
“不见得吧......”
“不见得?你才去过多大点地方,我说话轮得到你反驳?”
“哦。弟子知错......”
“我这是提前警告你,江湖和你想的可大不一样。但我也不拦着你了,你就自己放手去闯。但是,陈孟,停下,回头。”
陈孟停下,回头看着张文。
“小孟子,你此等见识,虽是幼稚,同辈中也属凤毛麟角,将来定然不凡。我训诫你几个字,你给我好生记得,不可遗忘。跪下。”
陈孟乖乖跪下。
“其一,本心莫忘。记住你今天给我说的话,你去江湖上,要闯出一片天地。日后你所遇到的人,都不会是善茬。江湖利字当头,为了名利,那些草莽之人什么都能做出来,你一定要记住,莫要堕落,莫要忘了你的出身,莫要忘了你闯荡江湖的本心。”
“是。”
“其二,要坚决,有魄力。江湖瞬息万变,一时犹豫,终生后悔,行事坚决,敢作敢当,此其一。人在江湖,成大事者,武功第一,练功可是个苦功夫,你须得吃得了苦,耐得了寂寞,有恒心,有魄力,此其二。”
“弟子谨记。”
“给你说的再多你现在也不懂。罢了,以后慢慢你就懂了。小孟子,来,师傅赐给你个字。”
“那麻烦师傅了。”
“你呢,我想想......”张文沉吟半晌,“少年入江湖,一颗赤子之心,得一个‘子’。前路方长,虽是习武之人,也要有文士之心,静则守得本心,动则家国天下,要一个‘文’。子文,子文,如何?”
“多谢师傅!”
“陈子文,听着倒也爽口。起来吧,去你家。我都快饿死了,我为了等你早饭都没吃。”
“先生,弟子还有一事不明。”
“说。”
“先生您知道的江湖之事,怎么比我拿王五师傅知道的还多?”
“我说过多少次了,那王五就是个不入流的佛门还俗弟子。再者,以后你就会明白,江湖不只是刀光剑影,人生在世,处处是江湖。”
等到两人边走边聊到了陈家府上,已经快到中午了。日头正晒,远远得就看见络绎不绝的宾客出出进进,也是刚过完春节的缘故,大门上还贴着福字,屋檐上挂着灯笼,看上去别样喜庆。城里但凡有点身份的都被请到了府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把张文送到厢房安顿好,陈孟急急忙忙进屋,换掉衣服——穿得里三层外三层顶着太阳走十里地,虽说是正月,云龙缎的长袍也已经湿透了。简单梳洗之后,换上一套大红锦缎绣五福的长袍,紫玉冠金丝履,刚准备坐下吃口茶,就被自己老爹叫到堂前接待客人去了。
正午,寒阳当头,碧空如洗,陈家院落里摆了满满九桌,全是猪羊鱼肉并新鲜时蔬。坐着的有永州官员,各处乡绅,道馆的先生种种,无不是有身份之人。可三巡酒过,席间就充斥着阿谀奉承之词,吹捧卖弄之语,并上些下三滥的笑话,陈孟听得就有些烦了,找个缘故转身就走了出来。
堂屋内是给张文和王五单独摆的一桌酒菜,两人借着酒正天南地北的胡侃,就看见陈孟低着头浅一脚深一脚地溜达过来,张文就笑了:“少爷喝乏了?下来转转?”
“回先生话,我没喝酒。”
“哦。我还以为你喝的差不多了呢。”张文轻笑。
“孟儿,为师有句话,你听好。”王五把酒杯放下,正色道。
“师傅请说。”
“孟儿,走江湖的人,没有穿成你这个样子的。”
“嗯,王老前辈说的不错,小孟子,你这是去花天酒地,不是去闯荡江湖。”
“徒儿知错了。徒儿这就去换衣服。”
“你且站住。”王五顿了顿,“现在堂前有客,你真换上粗布的短褐绑腿也不方便,先这样,以后记得。”
“打住,不可。”张文笑道,“王老前辈怕陈家丢了面子,所言也在理,但小生觉得,既然下定决心要闯荡江湖,就要有该有的样子。也是我俩失职,没好好教教你,你过来坐下。”
陈孟乖乖地坐在旁边一把圆凳上。
“孟啊,你知道江湖上,最可恶的是什么人吗?”
“恶人。”
“不对。纨绔之人。恶人固然可恶,但没人为了作恶而作恶,恶人多是身不由己之人,是可怜之人。唯独纨绔,身无长物,狐假虎威,是为可恶之人。”
“先生是说,我是纨绔?”
“非也。你家学不错,没有那些个好吃懒做仗势欺人的毛病,但既然人在江湖,便是孤身,家世什么的都不能成为你炫耀的资本。所为纨绔,就是不思进取,吃自家长辈的老底。你今天这身衣服,就是纨绔之衣。速速换下,江湖之人,就要有江湖人的打扮。从今晚后,只准穿粗布,你到了道馆也是一样。”
“张先生言重了。”王五赶忙笑着打圆场,“就一件衣服,不至于,不至于。再说,陈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穿得好一点也无可厚非,怎么说,也得和那些草头百姓区分开吧。”
“此言谬极。”张文是一点面子都不留,“恕晚辈心直口快。晚辈觉得,草头百姓也好,这些望族子弟也罢,走在江湖,刀真架在脖子上的时候,都是同样的人命一条。这等区别之念万不可有,此子心善,品行纯良,将来入了道馆真沾染上那诸多纨绔恶习,咱俩后悔都来不及。不如除其根源,让他明白,行走江湖都得靠自己。”
“罢罢罢。孟儿,听张先生话,换一套质朴点的衣服去。”
“是。弟子这就去。”陈孟吓得话都不敢说了,低着头就往屋里走。
待到陈孟离去,王五摇摇头:“先生消消气,何苦呢,一件衣服而已。”
张文闭着眼,叹了口气:“为了让他少吃点苦啊。”
“算了算了,不想了。今天高兴,来,喝酒,喝酒。”
陈孟回屋,换了一身灰色纱面的书生袍,刚换好衣服又被叫出来,挨个桌子敬酒。有几个人夸他衣着干净质朴,有成大器之才,陈友德难得脸上笑开了花,陈孟全当阿谀之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好好的吃饭挨了顿训,换谁心情都不好,陈孟敬完一轮酒就回屋了,陈友德继续陪着,慢慢到了下午,客人陆陆续续走了,就剩王五和张文在堂屋怡然自得的对饮,陈友德陪着,三人好不开心。到了晚饭的时辰,陈友德干脆吩咐膳房加了桌酒菜,三个人接着喝。陈孟被从屋子里叫了出来,坐在桌子旁,一脸不痛快。
直到傍晚,王五推脱家里有事,就要告辞,陈友德尽地主之谊出去相送,桌子上就剩下陈孟和张文。张文看陈孟哭丧着脸,笑了:“咋了,挨训不开心了?”
“没有。先生教育的是。”
“假,真假,太假了。”张文笑着又喝了一口酒,“来,也算我给你赔个不是,今天高兴,你随我出来转转。”
师徒二人走出门,月光如水,人影阑珊。青石板铺成的小径凉意漫漫,路两旁,竹声飒然。张文扇子撑开,微微晃动,风拂过,衣袋飘举,恍若神仙。
两人走了几步,都不说话。半晌,张文开口:“明天十五。”
“嗯。”
“正月十五。永州城城隍庙的灯确实好看。”
“嗯。”
“你明天这个时候就到德正道馆了。”
“是。”
“抬头看看月亮。”
陈孟抬头,看着天上挂着的半圆不圆的月亮。
“我每次看见月亮的时候,就在想,月亮照这一方水土,地上的人,或生或死,或穷或富,还不都是这一个月亮。”
“学生不解。”
“没什么解不解的。发发牢骚而已。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陈孟静静地看着天上,不说话。
“小孟子,”张文看着陈孟的脸,在竹丛的阴影里若隐若现,笑着摇摇扇子,-“这江湖,可曾有人给你讲过?”
“未曾有人讲过,还向先生请教。”
“那我就讲讲,你听好了。”张文扇子一合,清清嗓子:“这江湖,关内之地,是为当今中华。分南北两派,南派江东之地,据此几千里,那可是十里烟雨的富饶水乡,汴安城更是天下第一繁华风流地。北派就是咱们在的这一带,京城居中,民风多直爽热情,市井之间倒也欢闹。”
“北派武学,讲求硬朗刚毅,拳脚是元若寺为大,剑法是空明山为先,而这元若寺和空明山,一个在永州城南,一个在永州城北,故而人称这小小永州是北派武学之圣地。你所去的德正道馆就是空明山道馆的分馆,你跟王五师傅学了点元若寺的拳脚,再去德正道馆学点御剑之术,也算是集北派武学之精髓了。”
“至于这南派武学,多是家族内相传授,具体流派招式我也分不清楚。但我跟南派的人交过几次手,他们的功夫,说不上来,有种怪怪的感觉,看着力道不大,内劲十足,却也厉害......”
张文话匣子打开,天南地北人物风情给陈孟讲了个遍,半天说乏了,准备去寻杯茶喝,回头看见陈孟一脸震惊的表情,笑着问:“怎么了?天下这么大,听傻了?”
陈孟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小心地问:“先生刚才说,您和南派的人交过手?”
“咋了?”
“您......您不是个书生吗?您也会功夫?”
“哦,当年兴之所至,学了一点。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