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感人世辗转复反侧 叹真情海誓又山盟
两人从假山出来,薛蔓说什么也不敢乱逛了。陈孟怎么劝也没有用,只好带着她去找蒋义龙和刘潇。四下找了半天不见他俩人影,跟同行的几个人一打听,才知道两人在酒楼喝酒。
于是陈孟带着薛蔓一路寻到酒楼,酒楼伙计一看陈孟来了,围上来恭恭敬敬行礼,薛蔓饶有兴致地看着陈孟一脸无奈的和那些卖茶水贩干果之人一一还礼,脱不开身。
和熟人相见完毕,陈孟在楼上环廊里找到打着扇子看着戏的刘潇的蒋义龙,把遇刺的事情向二人述说。二人一听脸色也变了,道馆有弟子叛变,事关重大,蒋义龙立马借了一匹马疾驰而去回到道馆找大长老汇报。
刘潇扇着扇子把余下园子里众人找到一处——这谈何容易,那御花园本身又大,学生四野乱跑没个管束,亏了陈孟认识地方,还将将两个时辰才把人找齐。
一行人聚在观音庙里,刘潇扇着扇子坐在门口闭目养神,陈孟抱着刀斜靠在门框上。观音庙里面的众人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不少人还一头雾水,呜呜泱泱地谈论着。
薛蔓被围在一群人正中心,饶有兴致地一遍又一遍讲着她和陈孟所经历的事情。于是十传百百传千,最后陈孟听见的时候已经成了:薛蔓身份显赫,遭人暗算,无名弟子英雄救美,和那些个贼人大战三百回合,展出绝世武功,敌人作鸟兽散。
陈孟正叼着根草靠在门口看着夕阳,听见这话皱皱眉头,反正横竖没有人认识自己,这些故事也与他无关。刘潇睁开眼睛笑着看着陈孟:“绝世武功?”
“我用扶浪刀断浪刀和他过了两招而已。”陈孟看着暗红色的渐渐从酒楼楼顶将落下去的太阳,“最后勉强算是个平手。”
“那可都是些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老江湖啊。”刘潇摇着扇子,继续闭上眼睛。
“可能我天纵奇才吧。”
“拉倒吧。”刘潇淡淡的。
“刘长老,咱们等到什么时候啊?”
“等你蒋长老带几个人回来。”刘潇干脆平躺在台阶上,双手枕头,“不敢我们两个人带你们回去,路上真出了什么事,万一我俩应付不过来,可就惨了。”
“哦。”陈孟似乎有什么心事,也没怎么听,心不在焉,答应一句。
“你怎么了?吓着了?”刘潇察觉出陈孟的不同寻常。往日不管自己说什么,这个弟子永远是谦逊认真地聆听回答,今日之心不在焉,是断然没有的。
“不是。”
“那你怎么了?”刘潇从地上坐起来,看着陈孟。
“刘长老认识赵正武和赵之成吗?”
此时太阳已经看不见踪影了,唯余下火红色的晚霞。头顶天空深蓝,洁白的月亮如同影子一般皎然。陈孟怔怔地看着月亮,靠着门框发呆。
“赵正武没听说过。赵之成我知道,挺不错的一个人,是我剑亭的弟子。”刘潇顺着陈孟的目光,也看着远处的月亮,“这些事情江湖上多了,你慢慢习惯就好了。”
“你知道赵之成师兄去哪里了吗?”
“谁知道呢?他或许已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落在那数不尽温柔富贵乡里;或许远走天眼,隐姓埋名,终你我一生也不再见到;或许被人陷害,身陷囹圄,处境危机;又或许此时已然身死道消,缥渺渺去那大极乐之地了。”
“赵正武和赵之成是兄弟吗?”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赵之成,要不就和赵正武一伙,
要不就被赵正武害了。”
“不会!”
“怎么不会?”
“他们关系那么好!他们是兄弟啊!我们也是兄弟啊!”陈孟有些歇斯底里,大吼一声。登时观音庙里没人说话了,都看着门口那道抱着刀的身影。晚霞流光,陈孟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冷静点。”刘潇看了看观音庙里面,尴尬地清清嗓子:“那啥,大家没什么事先原地歇息歇息。那个,王十五,李哲,去找这里的方丈讨点吃的,就说德正道馆的,先赊着。吴兴齐瑞,拿着剑过来守在门口,随时警戒,”完后压低声音给陈孟说,“你小子,随我来。”
刘潇抱起陈孟,轻功运起,腾跃而上,落在观音庙房檐之上,然后问道:“你怎么了?”
“赵之成师兄好久没回来了。我怕他真出什么事了。”
“这我早知道了。”
“赵正武师兄为什么要杀我啊?”
“人家没想杀你,人家就是想绑了你问你家索银子。”
“哦。”陈孟想了想,“可赵之成师兄肯定不会加害我!他一直照顾我,我和他关系这么好......”
“把你当猪养,也未可知。”刘潇随口开句玩笑,看陈孟眼睛红红的,都快哭出来了,赶忙改口,“当然也有可能是赵正武想害你,谁知道呢?”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慢慢就知道了,今天这事情再正常不过。”刘潇看着远处挂在树枝上的月亮,“江湖上,那有什么兄弟朋友,往往来来,一个利字,如此而已。”
“不是,这怎么都说不通啊?”
“怎么说不通?你说说看。”
“赵之成想害我,那他为什么把定云残碑放在屋子里,让赵正武去拿?”
“也许他忘了呢。也许他俩为了这块碑打起来了呢?”
“那......那他为什么几个月没回来了?他为什么不早动手?”
“也许他有什么事耽误了呢。再说,在咱道馆里动手?找死啊?”
“可是,那,那他今天为什么不来?”
“他今天为什么非得来?”刘潇笑了。
“可是......”
“没这么多可是。我就问你,如果把你绑了,你值不值钱?”
“值.....值钱。”
“定云残碑值不值钱?”
“不知道。”
“我告诉你,很值钱。好了,明白了吗?”
“就因为我很值钱,那破碑也很值钱?其他什么原因都没有?其他种种关系、亲情、爱恨,就都不管了?”
“怎么,这两条还不够吗?”
“够。”陈孟眼神黯淡了下来。
“多半是那赵之成赵正武要劫你蓄谋已久,二人可能因为定云残碑出了什么分歧,兄弟二人又打了一架。”
“嗯。”
“所以啊,这世道那有什么真正平白无故为你好之人?但凡与你有恩者,定然也与你有所图谋。记住。”
“弟子谨记。”陈孟低着头半晌不语,忽而又抬起,急促地问道:“那二位长老一直教诲弟子武功,又图谋什么呢?”
刘潇楞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继而笑了:“抬杠。我们是你的老师,为人师者,传道受业,乃是本分,这不一样。”
“弟子明白了。”
“但是,那只是别人。你自己怎么做,还得看你自己。”
陈孟这是第一次在刘潇讲大道理的时候有点有所悟的感觉,点点头,也不说话。
此时日头已然西沉,月色爽朗,柳枝摇晃,最是晚春时节夜里的风令人舒畅。放眼望去,水边绿意盈盈,正如那落魄诗人所写,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陈孟靠着屋脊上鸱吻的头坐着,闭着眼睛。风自他周身呼啸而过,衣袖飘然,乌发飞扬。他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地思索这个世界——他突然之间发现,这个世界,和他想的,不一样了。
刘潇也静静地在楼顶坐了一会,两人都不说话,一个闭着眼睛吹风,一个摇着扇子赏月。过一会风有点紧了,刘潇叫起陈孟,带着他分身跃下屋顶。回到观音庙内,看那屋里摆起来几大桌素斋,一众弟子把酒言欢高谈阔论好不快活。
虽说是素斋,不沾荤腥,但经不住有心人别出心裁,那素鹅素鸡素鱼素鸭之类味道一点也不比正经肉食差。那方丈听说是德正道馆的学生,又特意开了几坛素酒,故而大家把酒言欢,鱼肉俱全,好不快活。
刘潇依然坐在门口石阶上,摇着扇子,扇子不动的话他就仿佛一尊雕像。陈孟也不想进屋,就在观音庙正门口前面一个亭子里,躺在长椅上,就要睡下。
怎奈已是初夏天气,野外蚊虫又多,加上月光明亮,有些晃眼,不远处观音庙里歌舞升平,酒肉朱门,陈孟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午夜时分,蒋义龙带着四五个人赶了回来。陈孟在亭子里借着月光看的清晰。那几个跟来的人四处把守住观音庙——庙里的人大多睡下了,横七竖八躺了一片。爱干净的并上些女孩子也都让方丈请进了寺庙后院的上房。
蒋义龙和刘潇站在观音庙外谈了许久,陈孟听不清他俩在谈什么,只是感觉他俩似乎都很焦虑,一本正经——他从未见过这两个人一本正经的时候。后来刘潇指了指陈孟呆着的亭子,蒋义龙点点头,飞身上了八角亭的顶。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早,大伙被叫起来,规规矩矩排列了队伍,马统一在后面由专人牵着,浩浩汤汤地回德正道馆。陈孟被薛蔓捏着脸拽醒时,队伍已经快走完了。
薛蔓自然属于在后面牵马的——说是牵,其实就是自己骑,牵马的事情自然由道馆里连夜赶来的师兄们去做。她还特意给陈孟寻了匹马,两人一左一右走在队伍末尾,蒋义龙和刘潇也找来两匹马跟在最后。
一路上蒋义龙和刘潇也不说话,陈孟和薛蔓也不说话。陈孟在左,薛蔓在右,几次薛蔓的马头往左边斜,陈孟也跟着往左边拽缰绳,两匹马始终隔着些许距离。最后,薛蔓忍不住了,开口道:“怎么了?”
“没怎么。”陈孟练薛蔓的眼睛都不敢看,梗着脖子直直地目视前方。
“看着我。”薛蔓轻轻拽了一下陈孟的袖子。
不得已,陈孟看着薛蔓的眼睛。那双眸子,清澈如水,却又深邃似海,柔情如波,却又聪慧如火。花蕊睫毛柳叶眉,似睁非睁,似闭非闭,眼底仿佛有一世真情,汇聚成点滴珍珠泪,泛泛微光而起,让人误了一生。
陈孟怔怔地看着薛蔓,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这么美的东西。那片刻,仿佛呼吸都是永恒。
“你到底......怎么了?”薛蔓柳叶眉微簇,拿手在陈孟脸上轻轻一拧。
“啊......”陈孟回过神来,“没什么,没事了。”
“你好奇怪,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事了。”陈孟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吓着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害怕呢。”
“没有!”陈孟有点急切,据理力争,“我怎么会吓着啊?这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害怕?”
“啊好好好,没害怕没害怕,乖,别生气,顺顺毛。”薛蔓拿手抓抓陈孟脑后的头发。
后面传来两声尴尬地咳嗽,蒋义龙压低声音:“你俩能不能注意点影响。这是街上,不是道馆,让人看见有伤风化。”
“哦,也对。”薛蔓把手放下,“你没什么事就好,我也没什么事,你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陈孟话一出口感觉说错了,“我是说......”
“你就没想过我。”薛蔓义正言辞。
“我......我是说,额,你不会害怕的,我对你有信心。”
“牵强。”薛蔓板着脸,一本正经。
陈孟没辙了,转身看看后面骑着马憋着笑的蒋义龙和刘潇。
“活该。”刘潇笑着骂了一句。
陈孟使劲浑身解数,连哄带骗,薛蔓看都不看他一眼。最后陈孟实在没办法了,“那你说,你怎么原谅我。”
“你有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我错了不行吗?姑奶奶我错了。”
“晚上来找我。”
“啊?啥时候?”
“吃晚饭的时候。我开饭之前看见你。”
“好嘞姑奶奶,你说啥是啥。”
一路打打闹闹回到道馆,平平安安,也没什么贼人剪径。薛大长老——就是薛蔓的爷爷——亲自把出门的弟子迎进山门,陈孟并排着和薛蔓一同骑马过去的时候,那白胡子老头笑着摸了摸陈孟的头。
完后二人就分开了。陈孟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推开门,迎面看到赵之成住的堂屋房门紧闭,门上贴着封条。心下就有无限感慨。回到屋子,换了身衣服,喂了两匹马——赵之成的马还养在马厩里——便有人过来叫他,说大长老想要见他。
陈孟就跟着那人去了。大长老的屋子在议事堂左手第一间,屋宇不大,但狭小之间见得玲珑。推门进去,是一方青黑石板铺地的院子,中央一口花岗岩整雕的鱼缸,漂着几片莲叶,游着几尾金鱼。
院落往里很深,具体里面几进陈孟也不知道。薛松薛大长老就坐在中堂的八仙桌边等着他。屋子里雕梁画栋,奇花异草并稀世古玩名家字画挂得摆得到处都是,让人眼花缭目不暇接。
屋子两边四把交椅,坐着四个人。其他三个陈孟都不认识,只认识一个刘潇。进了屋,陈孟躬身就要行礼,就感觉一阵清清的风把自己托了起来。那白胡子老头捻须一笑:“陈家少爷,果然英俊非凡。”
“大长老谬赞。”
几句寒暄之后,薛松便询问陈孟关于在御花园被劫所知之事。究竟陈孟也是局中人,并不知道太多,薛松闭着眼睛听着,也没有多说什么。唯独陈孟提到,定云残碑给了张文之时,薛松睁开眼看着陈孟,问道:“张文张师傅是你什么人?”
“是家师。”
“哦?”白胡子老头脸上浮出笑意,“他都教了你什么功夫?”
“额......他只教我文章句读之学,四书五经之类,功夫不曾教我半点。”
“他教什么?”薛松听了一半,脸上肌肉抽搐,“教文学?他还真把自己当文化人了?”那白胡子哗哗哗地抖动,老头子狂笑不止,“哈哈哈哈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弟子告退。”
“慢着。”
“长老还有什么吩咐?”
“你现在住在哪里?”
“东巷四十三号。”
“周主管,给他找间院子,离刀亭近一点的。”
“回长老,”左后角椅子上的中年老头站起来,“不知,什么规格?”
“你自己看着办。”大长老捋着胡子,“你回去收拾收拾,单独搬出来吧。换个单独的好一点的院子,也方便你练功。”
“陈孟谢过大长老。”
“下去吧。”
“是。”
转身出门,迎面遇见薛蔓。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怎么来了?”
“你爷爷要见我。”
薛蔓上下打量打量陈孟,半信半疑地问:“我爷爷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问我在御花园的事情。”
“你确定?”
“不然呢?还能说什么?”
“哦。那就好。”薛蔓顿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刚才不是。现在是了。”
“来找我干什么?”
“出去走走呗,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
“你还敢出去?”
“那......那就不出去,山坡上转转。”
“走吧。-”
两人并排着,走出山门,走上山坡。山上有几条羊肠小径,乱松杂柏在零星枯白色的乱石之间盘旋而出,横亘而卧,中有些许野花点缀,菟丝子缠绕其中,绿意浓地像织成了网,交织在一起。凉意袭人,阳光穿树而过,微风淡淡。
薛蔓在右,陈孟在左,走着走着,陈孟地右手就蹭到薛蔓的左手,顺势就握住了。薛蔓有点脸红,微微低头,又猛然抬起,“怎么这么乖?”
“啊?”陈孟被问得有点尴尬,就要把手放开,薛蔓暗中用劲,狠狠抓住。
“怎么,本姑娘的手,是这么容易握的?”
“你......你想怎样?”
“你知道我想怎样。”
“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薛蔓猛地把手甩开,转身就走。
陈孟急了,赶忙拉住:“我知道我知道!我......”
“你知道什么?”
“我......”第一次说这种话,谁都说不出口,“我......我想说......”
就此没声了。薛蔓仰着脸看着陈孟,陈孟满脸通红满头大汗,“我......我......”
“还是不知道。”薛蔓转身就要走。
“我知道!我知道!”陈孟大喊,“我......”
那三个字就要说出口,薛蔓转身,一把捂住他的嘴,得意的笑着:“我偏不要你说。”
陈孟傻了,看着身前这个散发着草木香味的美丽女孩,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