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区区天命
夜幕四合,苍莽的群山万壑之间,一支夜行军疾速穿行而过,在暗夜里如同潜飞的龙蛇,风疾云驰,跃入地沉星坠的深渊尽头。
“大将军,前方就是灭魂渊了。”
灭魂渊是仙洲四大绝地之一,素无人迹。
从这里往下看,即便还隔着一段距离,也已感觉到森然寒意蔓延上来,冷如灭顶。
卫将军殷若羽驻马不前,拱手道:“天将破晓,今夜我便送您到这里吧。”
对面,一道修长的人影银甲红披风,执剑而立。
浩荡的天风卷起她飘飒的披风,张扬如烈火。
玉冠之尾,一缕修长的珠带随之拂卷垂下,割裂了微光黯淡的天幕,更显得眉目森丽,睥睨之间,含着一股沉沉的锐利和压迫感。
谢兰亭凝视着深渊,淡淡勾起唇角:“此一去是生是死,殊难料定。倘若前途已断,我便杀出一条血路。”
“将军为仙洲第一高手,纵横万里,自是无惧”,殷若羽沉声道,“但离泱城毕竟是绥都,又有桓太傅坐镇,固若金汤,恐极难攻下。”
谢兰亭手拂过剑柄,眸中泛着一丝冷色:“无妨,我已有绝杀桓听的办法。”
桓听是她上一世的军师,她对他再熟悉不过。
上一世,她同样率军伐绥,却并没有来灭魂渊。
而是带着十万兵马,从绥国重兵把守的寒云道进军,撄锋直上,一路硬碰硬厮杀过来,损兵折将无数。
最后,更因为势单力薄,死于桓听掀起的一场叛乱中,遭到万灵焚身,下场惨烈。
桓听本为绥国的太傅,曾屡次北伐建功,截杀青霄营。
上一世,谢兰亭势如破竹,如虹般荡平绥国全境,大军兵临城下,包围了绥都离泱。
桓听死守孤城三百八十余日,因力量悬殊,终不敌,遂捧璧出降。
谢兰亭因为顾忌他的声望,不仅没杀他,反而任命为青霄营军师,颇为礼遇。
后来,信任在一次次并肩作战中,进一步加深,她甚至给了他佩剑和印符,营中见此,如将亲临,军机大事,皆可自授。
在这烽烟乱世,诸侯并起,臣子为一展生平抱负,数次易主,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桓听又表现得如此出色,才智卓绝,为她出谋划策,迅速平定一国。
那时候,她是真的相信了他的效忠,觉得他会成为自己最好的下属和知己,并肩千万里,征战十四州,同谋大业,共定山河,治世太平。
然而,桓听却背叛得毫不犹豫。
一朝掌握大权,迅速开启绝灵阵,屠杀她和青霄营一众将士,全军覆没。
在冲天的火光中,他握着玉箫,白衣翩然,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霜雪般的面容之上,燃烧着孤冷猎猎的复仇之焰。
“你亏欠我与先帝的江山,今日也该还了。”
谢兰亭到这时才知道,他从未真心归降过,只是蛰伏下来,借她的势力韬光养晦,伺机复国而已。
她恨之欲狂,可是已无力回天,只能惨死于烈火中。
后来,哥哥谢忱为了帮她复仇,亦兵败身死。
桓听拉起复国的旗号,光复帝室,还都苍陵,史称“后绥”。又过十七年,被天命攸归的姜国主孤月影所灭。
至此,长达百年的烽火乱世终结,诸侯百家归姜,天下复于一统。
在澹荡的长风中,殷若羽翻身下马,与她并肩而立,望着灭魂渊。
他面容阴郁秀丽,半边脸覆着明莹欲碎的白蝶面具,一点唇色微抿,嫣红如朱砂,道:
“灭魂渊自古就是仙洲绝地,凶险莫测,将军此行须珍重。不论如何,我都会把绥国守军尽数断送在寒云道,虽死后已,绝
不让他们破坏将军大计。”
天风吹衣,谢兰亭神思回转,凝眉看了他半晌:“虽死后已?不,你得好好活着。”
上辈子,殷若羽正是战死于寒云道。
他自请留下断后,就算被绥军万箭穿心之时,仍旧振臂高呼“杀敌”。
青霄营本已经大败,一溃千里,见此悲愤之下,反而决然无畏地再度发起了冲锋,最终拼死挽回了败局。
可是,逝去的人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这一世,绝不会再有那三场血战,和任何无谓的牺牲了。
谢兰亭一拂袖,冰冷的光辉在身前聚拢,星星点点地汇成一副绥国地图。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务必就留在寒云道,不要冒进,与绥军遥相对峙便可”,剑锋指向那处,“如果绥军来攻击你,你就逃。”
“逃?”
殷若羽错愕不已。
“主战场已不在此处”,谢兰亭扬眉,声如利剑,“我将带五百人马借道灭魂渊,穿行绝地,兵贵神速,直抵绥都离泱城下。”
“届时,便是绥国灭亡之日,桓听毙命之时。”
地图上的路线,悄然穿过了整个绥国的腹地,像一把尖刀,逼近咽喉命门。
若行走于陆上,至少也要转战千万里,与数个军事重镇、绥国精锐之师交兵。可是,灭魂渊直连离泱城外的水域,借道于此,却只需一夕时间。
殷若羽抿紧了唇:“我率十万之众,怎能坐视将军孤身赴险……”
谢兰亭含笑说:“你能拖住绥国守军,便是帮了我大忙了。”
她见殷若羽依然眉峰紧锁,便拍了拍他的肩。
“我与子野年少相知,挂季剑,付吴钩,出生入死,从来不曾辜负。以后这仙洲亿万里,都还要共同征战呢,实在不必急于这一时。”
第一缕灼烈的日华穿过重云,随着她倾身的动作,映上深彻明丽的眉眼,作万仞飞光。
殷若羽动容,一揖到地:“定不负所托。”
在天光彻底大亮之前,谢兰亭一步迈出,进入了灭魂渊。
灭魂渊漆黑,且死寂无声。
上方远到不可及的地方,隐约投下一隙光,叫人不寒而栗,惨淡逼仄的嶙峋巨岩林立,如同尖锐的墓碑,数以万计,隐入黑暗深处。
“要入阵了”,她想。
渐渐地,从上方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江河奔流的声音,浩浩荡荡,杳然流向了天际。可是抬头看去,只有无数光点汇成了一条星河,一动不动地高悬。
这是昔日绥国开国时所建的一处坟茔,每一颗星子,都是一位战死的魂灵。
它们不肯消散,一代一代,便化为了这条万灵之河。
任何来者,都会陷入亡灵编织的凶险幻境中,直到被杀死,成为其中一员。
上辈子,桓听便带领这支亡灵大军,重返人世,摆下万灵焚身大阵,将她诛杀。
但过河,也是离开这里的唯一一条路。
谢兰亭紧握手中剑,逆着星河,溯流而上。
刚走出一步,那种虚幻的人声陡然地扩大,凝聚如刀匕,锐利地迎面飞刺而来。
万灵怒吼着,幻象涌上来,要致她于死地。
谢兰亭在幻境里,看见了自己的一生。
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被瑶京谢氏收养,后来家亡,千里迢迢习剑于死生港。
出山时一战封神,连败天下十大高手,立志这匣中剑,要为世间不平事出鞘。
后来,兴兵组建青霄营,转战三万里,纵横十四洲。
自瑶京至长淮,凡三十月,力战四十八场,连战连捷,攻无不克。
冲撞于刀风剑雨之间,厮杀于碧落黄
泉之隙,教千军辟易,群雄束手,教这举世万万人,无一敢直视她的「谢」字战旗。
在最意气风发时,被桓听斩杀。
桓听踏过她的尸骨,振臂高呼,一复国而天下应。
万灵连声痛骂:“看见了吗,我煌煌大绥,统治仙洲数千年,才是唯一的正统,人心所向!”
“尔等诸侯,不过是乱臣贼子,也敢觊觎我绥国基业!”
“绥受命于天,你逆天而行,终究难逃一死!”
眼前血光弥漫,一片冥蒙,她看见自己的死亡。
魂魄煎熬的感觉如此真切,每一个瞬间,都痛如万箭穿心,漫长到好似永劫,血雾嘶吼着冲上来,欲要将她生生撕灭。
一切都在天崩地裂,无数的厌憎、诅咒、哀哭狂嚣汇聚到一起,浩浩荡荡奔流而来,化为灭顶之灾。
“天命不可违!”
它们压迫着她,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死去,重复着上辈子的噩梦,直到弯下脊梁,俯首称臣。
“还不够”,谢兰亭忽然说。
喧嚣忽然停了一秒。
她一人一剑,身形单薄如羽,但气骨凛冽,犹如苍然挺拔的青山:“远远不够。就凭你这区区一点天命,也想叫我束手就擒?”
一滴血,从高举的剑锋上缓缓滑落。
明明只映起了那么一点微弱的火光,却燃成了无边暗夜里的长明灯,锋利而炽烈。
“自古以来,天下岂有不亡之国?”她弯起唇角,冷冷道,“旧王已死,新朝将兴,我将以手中剑,杀出一条改朝换代的通天坦途。”
几乎下一秒,整个灭魂渊都暴怒地抖动了起来。
“逆贼,敢尔!”
冲天的锋刃如雨齐发,魂灵嘶吼着厮杀不歇,黑云铺张,遮天蔽日。
“都死过一回了,我还有何不敢?”谢兰亭握着剑冷笑,长剑高指向天穹,浩然无匹,“这一世,管你什么大绥,什么桓听,还是天命攸归的孤月影,统统要做我剑下尘!”
她手起剑落,煌煌璀璨的锋芒爆发出来,犹如银河倒倾九霄,骇浪狂卷地裂,瞬间淹没了所有的一切。
那是近乎于世间极致的强大力量。
尸山血海迅速裂开了无数狰狞的缝,天崩地裂,飞石陨落如星辰,无根之水倒立耸起,犹如危崖悬空矗立,与赤丝狂雾相对峙。
如果不是此地有阵法守护的话,这一片陆地都将瞬间沉陷在这一剑下。
千百年以来,第一次有人以一己之力,生生打穿了整个灭魂渊。
万丈深渊之上,无数的天光轰然倾泻。
“不可能!”亡灵在天光中惨叫,重组身形,“你并非绥人,灵力已经受到了灭魂渊的压制,为何还使出这样强大的剑法?”
“就凭我是天下第一。”
谢兰亭一步步往前,剑斩迢遥山海,杀出了一条血路,所向披靡。
直到某一个时刻,剑锋不可置信地停住了。
迷雾里,渐渐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乌衣如画,淡然执伞,纷飞的细雪从他眉睫上跌落,分明从容闲雅,却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意气。
“……哥哥”,谢兰亭一震。
谢忱并不是她的哥哥,她只是喜欢这么称呼他。
她是个孤儿,因为剑道天赋出众,自小就被瑶京谢氏的家主收为弟子。
在乱世争霸之际,仙洲世家为了提升地位,振兴门楣,经常会将外面有天赋的遗孤带回家,倾尽族中资源,悉心培养。
等成才了,就与优秀的族人联姻,许以重利,将其绑定在家族中。谢家为她所选的联姻对象,大概就是谢忱。
十余年间,她在谢家长大,带来了荣耀,
也带来了毁灭。
上一世,她在大阵中经受焚身之苦,即便死后,还要保持清醒,灵魂被这些恶灵撕扯灼烧,直至彻底消散。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谢兰亭滞留在死去的战场上等待音讯,最后,等来了一本史书。
只有灭亡的国家,才会被盖棺定论,写入史书。
《九纪.祈书》这样写道:
“祈司徒谢忱惊闻大将军死讯,庶几哀绝,欲大行南征复仇。帝以死谏,遂弑帝自立,举国之力南下,与桓听决战于溱水。遇姜、岱、靖联军夹击,兵败身死。”
“祈国残部逃往冻海洲极北,意图再起,旋遭倾覆。祈国祚四十二载,历三帝,遂亡。”
这场动荡,被称为“谢氏乱国”。
史官不敢得罪如日中天的各诸侯国主,便对她和哥哥口诛笔伐,皆列入《奸佞列传》,万古共责之。
天下人,除了先祈遗民,都对此深信不疑,对两人恨之入骨,做成跪像、立像,永镇恶岁。
甚至祸及了已故的谢氏先人,自老师、祈国先丞相谢展颜起,一应被开棺戮尸、挫骨扬灰。
“哥哥……”
“你害我至此”,幻象谢忱眉目低垂,静静地说,“我岂能不怨。”
趁她分神的一霎,他举起利剑,洞穿了她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