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阳关叠遍
周碧落这一句质问,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也太过于理直气壮了。
以至于,谢兰亭居然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见过他夫人,又为什么“总”在抢他夫人。
卫婉一直在看她,很快便主动解释说:“谢将军,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卫少傅的堂妹,自幼养在浣花溪的庄子里……”
谢兰亭十分茫然。
流华卫家是一支著名的政治投机家族,优秀子弟众多,分别在各国出仕,为不同的诸侯效命,皆身居要职。
他们从不表忠心,只是不管最后谁赢了,都能得上一份从龙之功。
其中,卫玉温文武双全,在祈国当少傅,与她和谢忱都交情匪浅。
虽然有时候闲谈,卫玉温确实会提上一嘴他的家人,但卫家动辄几百口人,谢兰亭怎么也分不清谁是谁。
“看吧,她不记得了”,周碧落眼波一掠,莫名地开始得意起来,“反观我,牢牢记住了夫人的每一件小事,比如,你最喜欢吃春三月下旬樱桃的尖尖,再比如……”
“闭嘴”,卫婉使劲掐了一把他的腰,将这个碍事的男人赶到一边。
她在周碧落面前,神情骄矜得好似小女王,一转向谢兰亭,却是掩着唇轻轻咳嗽,站在风里,一副似柳萧疏的病弱之姿。
“将军,我从小就身体不好,那一年在浣花溪,更是病得很重,家里都在准备后事了。”
周碧落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
卫婉侧眸向他嫣然一笑,又说:“那时候,我想在死前,去看一次千秋崖上的悬腕花。千秋崖离浣花溪那么近,我却从来也没有去过,因为,我只能每天躺在病榻上看天。可是等我赶着花期到了那里,才发现,悬腕花竟是盛开在崖顶的,绽放与凋零,只在短短一瞬间。万丈高崖,令人望而生畏,家仆们谁也没有把握,能将我平安带上去。”
谢兰亭听得津津有味:“然后?”
卫婉微微莞尔:“然后将军你就出现了呀。”
她眼睛亮晶晶地说:“当时,我眼看心愿成灰,好难过,就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将军当时正在山间练剑,结果被我的哭声惊动,就过来问我为什么哭。等搞明白了,你说,这算什么,然后就拦腰抱住我,带我飞到了山顶……”
“……”
谢兰亭眼睁睁地看着,卫婉越说,越是吐字轻飘,眸子迷醉,仿佛做梦一般。
自己还干过这事?
卫婉小脸绯红,又道:“我从来没到过千秋崖那么高的地方,害怕极了,浑身发抖。开花的那处岩石又很狭窄,只能容一个人站立。将军就……就给我擦干净眼泪,然后直接把我抱了过去。我高兴得不行。可是,转瞬看着悬腕花开了又谢,凋零随风,便忍不住想,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的一生,恐怕也是像这花一样,顷刻开落,朝不保夕吧。”
“将军见我又哭了,便把我放下,说等她一会。”
“你像一阵惊鸿,落在半空,飞快地拔出了剑。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剑光,深绯色的,像是一场明艳的美梦,只看得目眩神迷。你握着剑,在石头上雕刻了一枝悬腕花,那山石也被锐利的剑气一激,打磨得晶莹剔透,很是好看。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你便举着这支花,插在我鬓边,说,莫哭了,赠你一朵永不凋零的芳华,以后好好保重,嗯?”
卫婉一口气说到这里,捂住脸,似乎害羞得不行。
但她一双明净的水眸,还使劲地从指缝里瞅着谢兰亭。
谢兰亭仔细回想了一番,仍是想不起来,只得歉然道:“抱歉,我是真的完全没有印象了。”
若说浣花溪这个地方,倒还确实有那么一点耳熟。
她当年,一路剑斩十大高手,第一战就
在这个地方。
照卫婉所言,多半是她当时忙着备战,被吵得不行,就去为小姑娘排忧解难了吧。
“大将军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一直都记得你就好了呀”,卫婉甜丝丝地笑起来,抬起手,晃了晃颈间的链子,“你看,你送我的这朵花,我一直有戴在身上哦。后来,我每次治病吃药,就会想起你,想起永不凋零的芳华——我比那时候多活了好几年呢。”
谢兰亭这时候正好在看她,微微一笑。
她一对上眼神,终于没忍住,“嘤”了一声,转瞬就把脸藏进了自家先生的怀里。
周碧落:“……”
他已经警觉到浑身炸毛了。
“谢将军,能请您离我夫人远一点吗?”他指着两人中间超过十米的距离,彬彬有礼地说,“靠这么近,不太合适吧。”
即使隔得挺远,谢兰亭也已经感觉到,卫婉所带的那块吊坠上,确实有岑寂留下的剑气。
她略一沉吟:“她这是什么病?”
“是先天寒毒”,谈起这事,周碧落便一脸低沉,“这些年来,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效用都有限。前些日子终于请到了南华尊出山,开了一张药方。我将全仙洲都翻了个底朝天,其他药都凑齐了,唯独最后三样灵药,沾衣花,碧血丹心草,浮生箭木,怎么都找不到。”
他看向谢兰亭:“将军是否有线索?”
“只怕无望”,谢兰亭轻叹一声,“当年我老师谢相重病,也曾想过寻找浮生箭木,却是不得所踪。”
“寻常的灵药本不至如此难寻,但如浮生箭木这等神物,千年一熟,世间存量本有定数”,她看着天边,说出了一则秘辛,“当年,天帝陈阶青为了救桓听一命,倾一国之力,夺尽世间仙草奇药,以至于这些神物都耗尽,从此再难觅于世间。”
周碧落微微冷笑:“这厮真该死。沈医师,若将桓听抓来炼药,还可行否?”
沈汐一惊,果断摇了摇头:“活人炼药有伤天和。再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只怕桓太傅的血早就失去了功效。”
周碧落不觉眉峰紧锁。
卫婉心态却很乐观:“人生聚散,皆是命定,当年因为见了将军一面,我又多活了许久。从那时起,多活的每一天,算来都是赚了。”
她眼睛闪闪地望着谢兰亭,声音清脆,愈发惹人怜惜:“当然,我最赚的,就是能在那时候遇见大将军呀。”
谢兰亭微微一笑,做出了一个决定:“那我觉得,你还可以更赚一点。”
“「碧血丹心草」这种灵药,乃是仙洲至为热烈、至刚至阳之物”,她起身说,“我虽然没见过,但我知道,有一种东西可以替代它。”
“什么?”卫婉讶然。
“我的血”,谢兰亭说,“凰血。”
凰血是天下最炽热刚直的一种血脉。
它原本是帝皇的皇,为「皇血」,只因要避统治者讳,所以改为了凰血,与凤凰这种神兽并无干系。
凰血并不会带来特定的天赋,因为对于身负凰血的人来说,修行之道,武学之法,只不过是区区微末小道。
甚至,因为凰血极端危险,容易失控,平日就像烈焰一样,在血管里燃烧沸腾,许多人还因此修行受阻,甚至早夭。
它带来的是一身浩然意气,一种逆转乾坤、定势天下的气魄。
历来许多的正阳天子、将相王侯,为天下拔剑,为苍生请命,为万世开太平者,都是凰血。
仙洲的上一代凰血,就是曾经的天下共主、绥国天帝陈阶青。
谢兰亭手如剑指,迅速在腕底一割。
凰血如同火焰流出,烧灼出白烟,整个房间都瞬间烫得惊人。
她将落下的大半
升血收入玉瓶,递给卫婉道:“祝你好运。”
卫婉呆呆地看着她,有好一会,惊得一动不动。
忽然,她哇地一下扑上来,捧着她的手垂泪道:“将军,你怎么可以因为我伤了自己啊,呜呜呜……”
谢兰亭完全没将这点血当一回事,却被她哭得头痛不已,只得抬起另一只手,僵硬地在她背上拍了拍:“不是说了吗,「但尽人事尔」,你还有很长的一生要走呢。”
卫婉趴在她肩上哭得撕心裂肺。
周碧落也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神色复杂,第一次没有直接上前去把夫人扯回来。
这次来,他其实是有很多考量的。
身为世家之主,又负担着众多族人百姓的身家性命,他就是再仰慕谢司徒,也不可能上来就说要效忠,赌上满门。
尽管他对桓听一直都不满意。
玉阑周家是江左的本土高门,然而,绥国南渡之后,桓听一心想要打回江北,收复失地,他的执政策略,一直都是向自北方迁来的那些世家倾斜的。
江左门阀已经一退再退,被逼到了角落。
而瑶京谢氏本就起于江左,跟他们同源,是后来才被谢展颜迁徙至北地祈国的。甚至谢忱本人的作风,也更近于江南名士。
他想得很好,如果瑶京谢氏真的可靠,他们就分出一部分力量支援,一同消灭桓听。如果不太行,他们就两不相帮。
直到此刻,他动摇了。
原来……谢将军是这样一个人。
作为仙洲第一剑,她掌握着足以翻天覆地的力量,却依然对弱小怀着温柔怜悯。
如果这样的人都不能平定天下,终结乱世,那么还有谁能呢?
“玉阑周氏愿为谢将军效命”,周碧落深吸一口气,“愿献钱粮兵刃,以供驱驰。”
“周家主不必如此”,谢兰亭却以为这是爱妻狂魔的又一次心血来潮,淡淡道,“区区几滴血算不了什么,我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周碧落一哽:“不,我是真心愿意帮忙。”
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上赶着效忠,都送不出去的情况,他无奈,只得举起一只手,指着天起誓道:“我周碧落,向大道起誓,我所言句句出于本心。”
“我也是!”卫婉也学着他举手。
“那便谢过二位了”,谢兰亭勾起唇角,洒然道。
她迎着日光笑了笑,红衣绮丽飒爽,如同赤火灼烧,看起来一派意气风发。
玉阑周氏是江东世族之表,在整个天下都意义非凡,他们的加入,将是未来剿灭桓听叛乱的重要筹码。
周碧落点点头,眼神忍不住向窗外飘。
外面,周家的侍从们正在搬运他的画卷,他担心得不行,生怕有人毛手毛脚,哪里出了差错。
谢兰亭看不下去:“你可以出去看看。”
“不,我不能放夫人和你单独相处”,周碧落坚决地拒绝了。
他一转头,对上夫人,立刻换了一副神情,软语恳求道:“夫人,婉婉,最好的婉婉,你陪我一起出去看一眼吧。”
“好”,卫婉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暂时先离开最爱的大将军,“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去吧”,谢兰亭暗觉好笑。
她低眉翻了翻画卷。
周碧落不愧是享誉仙洲的丹青妙手,他画的谢忱,每一笔皆有神韵,一片高标雅量,清骨风神,从纸面呼之欲出。
虽然,照谢兰亭看来,仍是不如她哥哥本人之万一。
其中很多图,素材都来自谢忱那些风雅瑰丽的轶事,最多的,就是「仙尊拂却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