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话 碎片
“好漂亮的百合花呀!”
索菲娅索莎稚嫩的童声将时间拉回了现在,她眼中的百合花耀眼夺目,宛如五年前她在北方看见的那昼日。
“女儿?你怎么……”
“叔叔今天很早就出门啦,我只能一个人躺在阁楼的床上发呆,刚刚听见外面有点动静,就下来看看啦。”
“这样啊……父亲在和这两位姐姐们谈一些重要的事,你先回房间吧。”
“可是……可是我有两天没见到父亲了……”
“放心吧,我很快就会上去陪你,不会再走了。”
“嗯。”
索菲娅索莎像轻捷的小鸟一样忽地飞上了阁楼。菲利丝坦莎将方才萨兰慕斯的每一丝每一毫的神情变化都精准地捕捉到:从惊讶到关切,再从关切到温和,而温和之后便是……深深埋藏着的愁苦。
“她就是索菲娅索莎,我的女儿。”萨兰慕斯转过头来对菲利丝坦莎和法娜丽卡说,“她是在两天前我托人秘密送到这来的。在我被放逐的几年里,她是唯一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孩子。最初,皇帝的爪牙们只专注于取我性命,没有关注我的女儿。而就在这一个月,那群该死的杂种竟将矛头指向了她!为了保护她,我想尽了一切可能的办法,用尽了一切可能的手段,终于,我联系上了我的一位老友,也就是这酒馆的主人,他愿意为我们提供庇护。为了使女儿能安全地来到这,我故意在南方的多个村庄留下了些蛛丝马迹,好让那些走狗闻着味寻过来。只有他们把注意力和资源都倾注到处理我上,我女儿才有可能‘偷渡’过来。”
“但这样的话您会……”
“我会被蜂拥而至的刺客疯狂追杀。我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实力,又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颠沛流离,我根本无力击退那些疯狗……我只能一直逃跑,一直逃跑……”
萨兰慕斯身上特伊尔草的气味不知怎的更浓了。
“难怪您的剑上没有一点血迹……”
“啊,说到这柄剑……我又想到了我女儿诞生的那天……”
“您女儿是诞生在北方的吧,她……在那生活了多久呢?”
“三年左右。在那之后她就跟我来到了帝国,在我被放逐后一直随我流浪。”
“那她怎会认得百合花呢?百合花是布耶尔洲的特产,在帝国只有少数贵族会买来栽培。三岁及以下的小孩应该不可能看得懂晦涩的植物学著作,而她三岁之后又一直在流浪……怎么会认得百合花呢……”
“百合花么……关于这个……”
萨兰慕斯的视线悄然移向地面,在沉默片刻后,他又转而看着菲利丝坦莎的眼睛说:
“我能信任你么?”
“其实,您应该心里无比清楚。能知晓那场阴谋真相的,要么是您最大的敌人,要么是您最亲密的盟友。而您最大的敌人不可能有胆量站在您面前,直面您的剑锋。”
“哈哈哈哈……也是。我在疑虑些什么呢?或许是这些年的经历为我的信任心打上了可悲的烙印吧。来吧,我们进去谈谈吧。”
萨兰慕斯起身像酒馆大门走去。酒馆的门没有上锁,很轻易地就被他推开了,他随意寻了一张桌子,又移来三把椅子,招待菲利丝坦莎她们坐下。
“这酒馆的安保几乎为零啊。”菲利丝坦莎诧异道。
“这家酒馆一直是这样的。我的朋友在这一带享有不小的威望,本地的盗贼和歹徒根本不敢来惹事。
”
“但你的女儿……”
“他知道我要把女儿送过来之后也想过要加强安保,不过我让他不要那么做。我不想给女儿造成太多压力。”
“即使这里是自由地区,帝国的间谍和刺客还是有可能渗透过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也来了。实际上,如果我只用保证自己的安全,我在被放逐的第一天就能逃到国外,但我身边还有女儿,这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必须保护好她。在帝国本土对抗几十上百个精英刺客我确实做不到,但做掉几个渗透过来的独狼肯定是没问题的。何况帝国在这的影响力本就微乎其微,一年能伸头过来一个人都算是走运的。”
“希望如此吧……”
菲利丝坦莎若有所思。
“让我们回归正题吧。你们知道很多,但并不知道全部,而我会将你们所不知道的那部分,统统告诉你们。”
说到这,萨兰慕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他嘶哑的嗓子从口中挤出一个又一个字。
“我的妻子狄雅索尔,索菲娅索莎的母亲,她不是人类,也不是类人种族,她是……古龙。”
仅仅是这第一句话就震惊了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的“观众”——法娜丽卡。她的龙心在体内剧烈地跳动着,甚至连坐在她身旁的菲利丝坦莎都听见了那宛如地震般的声音。
“狄雅索尔……古龙?怎么会?我原以为她是个人类,至少是个类人种族,但,古龙?若是其他种族叫这个名字就罢了,但古龙?古龙中,不,所有的龙类中,将“狄(Di)”放在名字的开头只意味着一件事……名字的主人要么是龙之始祖,要么是龙之始祖的四位子女!但……但始祖的四位子女……长子狄维塔乌斯,次子狄库塔斯,幼子狄维古,这是三个儿子,还余下一个……余下一个女儿,她叫……她叫什么呢?为什么我的脑海中对她的名字竟完全没有印象?而且……而且我也从未听到族人们提起她的名字……若萨兰慕斯所说为真,狄雅索尔,古龙,女性……莫非?”法娜丽卡紧咬着嘴唇,飞速地想着。
“她……是龙祖的长女。”
顿时,法娜丽卡的龙眼中仿佛经历了一场风暴。她震惊之中所夹杂着的那一丝质疑彻底消失了。
萨兰慕斯见法娜丽卡的反应异常激烈,转而问她:
“你,认识她么?”
“不算认识,可是……”
“你,也是古龙吧?”
“什么?”
“你和她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太像了。而且如果你也是古龙的话,刚才的反应也解释的通了。”
“我完全没想到始祖的长女竟然……竟然还活着。她的父亲和兄弟早就成为了历史了,怎么会……”
“她最初告诉我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直到她亲自领我去了她曾经居住的宫殿。她说,她是在她父亲逝世后离开那里的。龙祖死后的第七天,伊苏斯教权国的龙祭司将龙祖的尸骸送回了他北方的家乡。那群古龙的虔诚信徒认为这是对龙祖的尊重,却没料到这一举动为古龙带来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我从未听族内的长老们提起过,书中也没有看到过。”
“这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能把那场灾难的事告诉你。灾难的源头是龙祖尸骸上的诅咒,而这诅咒的施放者,是臭名昭著的灾厄之神——卡莱耶。他嫉妒古龙抢走了他的信徒——伊苏斯人的祖先们,于是在龙祖死后的第二天,他在龙祖的尸骸上种下了诅咒的种子。这诅咒会往空气中散播一种针对古龙的致病因子,就和病毒一样,帝国人应该很容易理解。古龙之王狄维塔乌斯发现这诅咒时,那些因子已经散布得太广了。吸入这些因子的古龙会产生严重且各不相同的症状,有失明的,有瘫痪的,有发狂的……古龙之王用尽全力也只能阻止这些因子蔓延,而无法消灭其根源,于是他带着全体族人迁至了狄维塔斯之首。不幸的是,龙祖的幼子狄维古,吸入了大量的致病因子并因此陷入疯狂。古龙之王对此无可奈何。狄库塔斯因接受不了弟弟的悲惨遭遇而选择逃避,他化为人形,成为了帝国的一名流浪骑士。而狄雅索尔,她也选择了逃避,她独自飞往了布耶尔大陆,那时的布耶尔大陆还没有分裂,且气候温和湿润,地广人稀,可谓世外桃源,她在那里陷入了沉睡。”
萨兰慕斯连续提到了两次“逃”,第一次,他的脸上波澜不惊,而第二次,他却紧锁着眉头。
“她在那沉睡了九百余年。她醒来后对自己的逃避深感愧疚与懊悔,于是她回到了家乡,想去见见狄维古的坟墓,如果有坟墓的话。她这一去就没有想过要回来,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家乡的致病因子已经消失了,连带那诅咒也消失了。至于因子与诅咒消失的原因,我们都不知道。她在那没有找到弟弟的坟墓,却遇见了我。后来我们在那里冒险,相爱,结婚,生子,过上了一段无比美好的生活。我本想永远留在那里,直到一天,有个来自帝国的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即将离世,我才回到了帝国。我父亲在我冒险的第二年就走了,从那以后母亲就成了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然而我却总是忙于自己的冒险事业,对她的关心也仅仅止于每个月将收获的一些财宝托人寄回家。我若这时再不回去,就晚了。我本想带着妻子儿女一起过去,但那时我的双胞胎小儿子刚刚出生,需要有人照顾,于是我只带着索菲娅索莎回到了帝国。等我回到国内,一簇簇鲜花与一片片赞美声包围了我,而接待我的使节却怎样也不肯让我与母亲见面。他说什么要等我接受皇帝亲赐的荣誉之后才能回去,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酒馆敞开着的大门被微风轻轻关上,酒馆内顿时暗淡了不少。
“更令我痛苦的是,在我被扔到南方之后,那押送我的禁卫兵告诉我,我的母亲早在我回到帝国的五年前就不在了,平时我寄过去的财宝都被当地的贵族私吞了……”
萨兰慕斯的脸色顿时黯淡了不少。
“那禁卫兵很敬佩我,才告诉的我这些,我很痛苦,不过我也感谢他……而且,那禁卫兵还说服自己的同事放过了我的女儿,她因此得以免于被镣铐束缚。不过在我被放逐之后,她也没有了去处。是有家,但不能回啊。于是她就一直跟着我,跟着我流浪。有一天,她给我看了一片花瓣,那是百合花的花瓣,她说,那是母亲在她离家时给她的,说如果在帝国想家了,就拿出来,闻一闻花瓣的芳香。”
说到这,菲利丝坦莎用手抚摸了一下头上的百合花,那感觉就好像抚摸着一个洁白的梦。
“我的故事,说完了。”
萨兰慕斯深邃的眼眸竟闪烁着泪光,这一刻,他不似英雄,却胜似英雄。
萨兰慕斯的目光还在跳动着,而他的女儿,索菲娅索莎,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她手中拿着那花瓣,仿佛拿着洁白的梦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