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乱世妖僧之天伦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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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伦之祸】
-1368年明州府-
晨光暮影,穿州过府,道衍一路东行。
其实他最初并无特定去处,只是逼自己不停往前走而已,心中就一个目的:尽量远离秦素。希望借此淡忘前事,心中负罪能减轻几分。
而实际上,过往种种并不能随距离和时间的拉长而慢慢散去。反而越是挣扎,越陷得深——他会像思念妻子一样思念秦素,那种温香在怀的感觉几乎在每夜涌上心头;他会像父亲一样挂念无明,祈念他平安无事。与秦素、无明短短数日的相处,仿佛前定的因果,如此和谐愉悦,融融一家的错觉让道衍在某个瞬间甚至后悔自己是个出家的和尚。
“心思飞扬跳脱,意志飘摇不坚!”这正是白龙寺住持、方丈对自己的诫勉啊!道衍与内中心障反复对峙,常常自责。他清楚,越是心障不除,就越是需要时空阻隔和自我围困,所以要远走,要苦行。
元末明初,中土各地笃信佛教者众,僧人在民间地位显达。下至寻常百姓,上至王室公卿,均有延请僧人诵经祈福、超度亡灵之风。道衍每过一境,总有些祈福度灵的法事邀请,由此衣食住行倒也有了保障,甚至还有会收到不少信徒供奉佛门的礼金。道衍挂念秦素、无明二人的生计,于是便有意沿着寺院庙堂较多的地界游历。这样每到一处寺院,既可挂单落脚,又有机会寻到往来白龙寺办理僧务的僧人,委托他们把一些银钱送回白龙寺接济秦素母子。
数月之后,道衍进入明州府地界,并在当地名声赫赫的雪窦寺做起了挂单和尚。
这明州府之前在元乃至浙东割据雄主方国珍的治下,就已是商贸繁荣的富庶之地;如今大明横扫宇内,国号初立,朱元璋正全力肃清北元残部,为防倭寇袭扰东线后方,全面实施海禁,独开明州、泉州、广州三港。中土的丝绸、丝棉、瓷器、茶叶等,海外的香料、宝石、象牙、药材等,均在此三大港口交易,可谓“货通天下,广聚财源”,明州府的繁华富庶,更胜前朝。
这日午后道衍闲来无事,酒瘾上头,便下山去寻酒喝。一入街市,明州府熙熙攘攘的盛世气象便扑面而来:
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食坊酒肆比肩林立,贩夫走卒喧嚣过市;
青楼艳曲,异邦杂耍,
公子王孙华服美玉,贵妇歌姬浓颜厚脂。
穿梭于人群间,看着沿街的五色琳琅,道衍心中不由感慨:如此花花世界,难怪芸芸众生酒醉金迷、至死方休!忽而脑中又浮现出早前苏州兵祸尸堆如山的炼狱场景,又觉得眼前的霓裳烟火、及时行乐并不为过。“乱极而治,治极而乱”,“势易时移,周而复始”,这人间的衍化之道大抵如此吧!
正迷思深沉,道衍的思绪突然被一阵阵鼎沸的声浪打断,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自己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明州府的繁华深处——定海楼。此处左有青楼成行,右有赌场连市,中央则以定海楼为中心,大小食坊酒肆环绕扎堆。
为僧清简,再者余钱也多半捎给了秦素母子,道衍摸摸所剩不多的银两,知趣地选了一家平民酒肆,临街靠窗坐下,随意点了一壶烧酒、半斤烧腊并其它几个下酒菜。
在道衍看来,此地自有此地的好处——没有人觉得喝酒吃肉的和尚是奇怪的。且看那些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有金发碧眼的外藩美姬,有乖戾无常的东瀛武士,
也有粗壮如牛却不通人言的异域黑奴;有独眼铁臂的猥琐海盗,有半身不遂的巨富嫖客,也有阴阳怪气又机谋深断的诡异道士。和他们比起来,喝酒吃肉的道衍和尚真是一个难得的“正常人”!
闹中取静,悠然自得,道衍一面惬意自饮,一面饶有兴致地欣赏窗外种种人情世态。此时一辆气派辉煌的马车缓缓在定海楼正厅大门停下,一众人争先出来迎驾,待随行家丁摆好脚塌,撩开帘幕,一位衣着华贵的高个中年男子缓缓走了下来。
“嘿嘿,有戏看了!”邻座的酒客幸灾乐祸地说道,同桌几位知情者也鸡声鸭调地附和着。
“有什么戏啊,兄弟?”有好事者打听。
“今晚定海楼全都被庄连克少爷一人包了,就为了给怡情舫的头牌歌妓庆生!现在他爹庄定海来了…”
“哦,来收拾这败家儿子来啦?”好事者气短皮急,自作聪明地打断并问道。
“比这个精彩多了!你们且听我说,”眼见左邻右座注意力聚拢了过来,这酒客顿时有几分得意,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今晚庆生这个歌妓名唤柳情,真正是人间尤物!这明州府不知多少王孙公子为之神魂颠倒!传闻本地巨富庄定海,哦,就刚刚下车那位老爷,正准备倾巨资为其赎身并纳做小妾。不知怎的,这红颜祸水又勾搭上了他的大儿子庄连克——你们说说:这豪门父子共狎一妓,大庭广众争风吃醋,精彩不精彩?”
众人听罢哗然一片,皆引颈望外,期待好戏上演。
道衍看这位高个中年男子举止沉着,不像浮浪轻薄之人,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闹笑话;那些嚼长论短的酒客,不过是淤积了太多仇富情绪,希望看别人出丑罢了。道衍轻轻一笑,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好戏”。
“这【定海楼】莫非是庄定海开的,怎会那么巧?”道衍忽然念及此处,不由也多问了一句。
“这位师父恐怕是从外地来的吧?”那酒客成为全场焦点,颇有些主人的热情:“是这样:那【定海楼】原是方国珍第三子方行所开,而兴建置办的一切费用却由庄定海所出,方行父子感念其慷慨资助,故而起名【定海楼】,嘿嘿,大富豪的几百两黄金也就买了这么个名字!”
道衍默然点头,他心中自然明白:自古权贵富绅攀缠一家,这庄定海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难免要成为当权者的“钱庄”和“粮仓”。
“嘿嘿,你们看,有动静了!”有好事者指向了定海楼方向。
只见一位瘫软如泥的白衣男子被两位孔武有力的家丁搀扶着走了出来,口中还碎碎念念:“不知死活的狗东西,酒还没喝完呐!就敢叫本少爷走…这整栋楼都是我家出的钱…我还能差你们酒钱…我看在情儿份上且饶你们一…”
两名护卫不由分说地将白衣男子塞进车内,旋即干净利索的驾车而去。
片刻之后,庄定海与一位聘聘婷婷的女子相携而出,登上另一辆从定海楼侧门驶出来的马车,扬长而去。
“这就走啦?”
预期中的撕扯闹腾没有出现,众位看客多少有些失望,只好各归其位。
道衍则暗暗佩服这庄定海处事沉稳老到,当然,他自己也有些小得意:毕竟自己识人分毫不差。
大约一个月之后,居然有人来翻道衍和尚的牌了。
这倒是件奇怪的事情。雪窦寺的规矩,若非指定邀请,诵经祈福、超度亡魂的法事一向由寺内统一摊派,轮到谁就是谁,香火钱和馈赠物品并入寺库,小费恩礼僧人自便。道衍作为挂单和尚,声望根基远不如本地僧人,怎会有人指名道姓翻他的牌?
更何况此次的邀请来自明州巨富之一“庄府”,庄定海的“庄”。
不管怎样,莫名其妙的道衍,在众多本地僧人妒意满满的眼神中,登上了庄府的马车。
在马车上,道衍从管家口中得知了一些事情原委——
那日定海楼争风事件之后,庄定海心意难平,回府中严厉训斥了庄连克,怨怒上头时更负气扬言:若再不收敛,则要将产业悉数留给幼子庄文良,以惩庄连克不敬之心。蹊跷的是,不久之后庄定海便在舟山行船之时遭两名东瀛浪人行刺,左肩中刀,身中异毒,头胸遭受猛烈撞击,庄定海当即不省人事。后经郎中调理,保住了性命,但已然半身不遂,意识零碎,言语含混。伤病至此,只能诵经祈福,敬问鬼神了。
“那为何会指明找小僧呢?印象中小僧与庄翁素不相识啊?”道衍好奇地问。
“师父去年可是在钱塘府白马寺挂单?”
“是的,施主如何得知?”道衍愈发好奇。
“实不相瞒,我家主人曾在钱塘纳过一个宠妾,因为一些缘故将她赶了出去。后来自知是被佞人所误导,便差我到钱塘去打听。寻到白马寺才知此女已经,呃,已经与师父您,私定终身…”看到道衍脸色有些难堪,管家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嗯,我按照主人的意思,以重金厚礼央其重回庄府,但她坚决不从,还明言与师父有五年之约,不可辜负。”
话到此处,道衍隐隐感觉耳根发热,无言以对。
“我家主人得知此事后,让我沿途打听您的下落,希望能见上一面。好不容易在雪窦寺打听到您的下落,主人竟已遭此劫难!”
“他,庄翁要见我做什么?”道衍不无尴尬地问道。
“主人并未明言。可怜我家主人如今半身不遂,朝不保夕,只剩这点念想未了,在下身为家仆,只知更要忠于这份嘱托啊!”
看管家言辞恳切,道衍不好意思再虚言推搪,但仍带点侥幸心理问道:“那宠妾姓什名谁?”
“秦素。”
至此,道衍不再多言。
进入庄府,穿过幽明相间、玲珑曲折的连廊,道衍被径直带到了庄定海的病榻前。
此时的庄定海,面容枯槁,嘴角歪斜,有一只眼睛并不能完全睁开;双腿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看到道衍来了,咿咿呀呀有所言语,但含混零碎如同呓语,无人能识。
唯独管家心领神会,拿来纸和磨好的墨汁,庄定海非常艰难地用手指写下如下字眼:
素,可好?
种种前事,一时涌上心头,道衍想说的很多,但终究只是缓缓道出一个字:“好。”
庄定海呼吸困顿,如同岸上的鱼,歇了一阵才颤颤悠悠地抬起手指,继续写道:
“钱,素。”
管家凑上前来轻轻说道:“老爷放心,我会安排。”随后转向道衍解释:“我家老爷的意思是请您将此次祈福消灾的礼金转交给秦素姑娘。”
道衍轻轻点头应允。其实道衍心中清楚,庄定海原来的打算恐怕不是这样。只是如今遭难,回天无力,才出此下策聊以弥补心中亏欠而已。
片刻之后,庄定海突然激动地咿呀作语,手指不断晃动,似乎在示意管家送客。道衍无意间从庄定海微微张开的嘴里看到那已经溃烂发黑的舌根,隔眼穿心,惨不忍睹。管家正在构思如何得体地将刚刚坐定的道衍送走,一股恶臭已经溢了出来。
“失礼了!失礼了!”管家边说边匆匆将道衍领出房间,往香堂去;一面差人前去收拾被子里的污秽。
听到管家吩咐,几个四五十岁上下的老婆子急急忙忙踏着碎步,端着水盆,一路小跑到了庄定海的房间。眼见管家和道衍消失在回廊拐角,其中一个老婆子就一巴掌拍在了庄定海的大腿上,嘴上骂骂咧咧:“这晦气的东西!该死不去死!这刚收拾完又拉!”
“你干嘛?!”另一个老婆子警惕地望了望窗外。
“没事儿,我看过的,外面没人!”打人的老婆子说道。
另一个老婆子还是对着庄定海嘟了嘟嘴,示意“这还有个人呐!”
“这就是半个死人,怕他做什么?再打两巴掌他也哼不出声来!”说着又往庄定海脸上抽了两巴掌,以泄整日面对这些劳累恶臭的忿恨:“你说,你为什么不去死,还要活着折磨人?”
“嘿嘿,他要是死了,你上哪挣这一个月的一两银子?”另一个老婆子看四下无人,也就不再阻拦,一面漫不经心地擦着庄定海的身子,一面应和道。
“哎,也就是看在钱的份上!这倒霉玩意儿还真是有钱,收拾这些脏东西还能挣这么多钱,难道他拉的是黄金?”
“你管他拉的是什么,反正他喘一天气,咱们就收一天钱呗!”
“哎,你说怪不怪?都这么些天了,他那些大老婆小老婆,大儿子小儿子,怎么都没来看一眼?就看见一个管家忙前忙后的~”
“谁知道这些大户人家都咋过日子的!”
“哼!大户人家!你听说了吗?都说是这倒霉东西人品不好,所以才遭的报应!”
“怎么说?”
“你真不知道啊?他和自己的儿子抢同一个婊子!也是他自己的儿子气急眼了才把他弄得这么惨的!还有啊,听说他那个老婆也不是什么干净女人…”
…
两个长舌妇一面扯是拉非,一面随意敷衍应事,不到半炷香功夫,就帮庄定海随意换了身衣服草草了事,丝毫不去管已经溃烂的舌根,腌得红肿的股沟,躺得有些糜烂的后背,还有仍粘连在私处的粘液。庄定海用仅能张开的半只眼无奈的望着窗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且说道衍到了庄府香堂,法事供奉一应俱全,当即摆开《地藏菩萨本愿经》,开始为庄定海诵经祈福。
傍晚时分,完成七七四十九轮诵经,道衍正欲静坐闭目,香堂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位孩童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这孩童年约十岁,皮肉白净,衣着光鲜,看到道衍盯着自己也不紧张,先是轻轻把门关上,再转身向道衍施礼:“和尚师父好!”
“你就是庄文良吧?”道衍眯了眯小眼睛,试探着问道。
“和尚师父怎会认得我?”庄文良睁着闪烁的大眼睛。
这偌大的庄府,一个衣着如此精致的孩童,能任意穿梭,且遇事不惊,不是小主人,还能是谁?道衍故弄玄虚地笑道:“和尚一般都是能掐会算的。”
庄文良顿觉眼前这个和尚挺有趣,还蛮亲切,于是跑近前去央求:“和尚师父,你教我诵经吧~”
“你为何要学诵经?”
“爹爹的病郎中也治不好,他是魂魄被鬼拿了去,要诵经才能消灾。你是雪窦寺请来的诵经大师,你教我诵经,我们一起诵经就能快一点消灾~”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去看过你爹爹了?”
“钟叔告诉我的。大娘不让我去看爹爹,说要是看了我的魂魄也会被拿去。”这钟叔大概就是管家,道衍心想。
“是你大娘让你来我这里?”
“嘘~我偷偷跑过来的,没人知道~”
“那你也可以偷偷跑去看看你爹爹啊?说不定也没人知道~”
“你还真是能掐会算!告诉你吧~我刚刚去了,但是院门外有人守着,溜进不去!”庄文良忿忿地说。
“是管家安排的人?”
“你说钟叔吗?他哪里安排得动!守门的是大娘的人,还有我大娘舅舅呢!哎,和尚师父,你到底教不教我?尽问那么多问题~”庄文良有些不耐烦了。
道衍正要开口,门又一次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