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病（续三十四）

３4

现实生活是一支船，精神世界是一片海，船与海的搭配是完美的，因为这样的搭配才会有相生相克的意义，再苦难的现实它都可以被生命的智者浓缩成一支船，行驶在精神的无垠与自由的高贵上，李白有句名诗，轻舟已过万重山，这轻舟，便是视苦难为财富，视现实与抒情笔调，视精神领地为情怀的美丽意象，优雅而从容，但是尊重现实、热爱现实、投身现实的最高心态与境界，把这样的轻舟搭配在精神之海上，人生就始终有图腾的意义，生命便永远富有激情与张力。

父亲虽然放下这轻舟走了，但他精神的浩瀚海洋永远不会干涸，这海洋等待着儿女们驾驶着各自的轻舟去遨游去穿行。

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如果这舟上载着的不是生命的道德与人性的坐标，而是太多的欲望，那么最终这舟因太沉重而沉没于精神的海洋。轻盈是人生舒展的情怀，从容是人生豁达的心境，无欲则刚，无坚不摧；无欲则轻，无碍不破。

父亲给儿女、给社会留下的遗产是一个字——德，这个德字是强心针、是荣辱剂、是氧气、是大地阳光土与水，是永恒的充满活力的大自然。

大哥抱怨父亲没能给儿女们留下些财富，几间瓦房子和几块山林便是他的遗产，其实大哥错了，我向大哥举了这么一个例子：

蒲公英临死的时候，它的孩子们向它要遗产，蒲公英笑了说，孩子们，我没有遗产，我能给你们的便是一把把小小的伞。

大哥还是没有悟出什么来，我想我也不能强求他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但愿他能渐渐明白。

父亲的灵堂是由我亲自设计的，庄严肃穆。灵堂前的左右两边各放了一台电视与影碟，反复播放着父亲生前与儿女们团聚和在病中的一些情景。

来参灵的人络绎不绝，老人居多，这些老人，这些生命的轻声脚步，他们与父亲结下过深厚的感情，父亲的离去让他们感到悲伤和失落。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棒，来到父亲的灵前一下跪了下去，他哭道，老伙计，你走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给我送的那台按摩仪我也许用不着了，我也活够了，活累了，我这把老骨头架子快要散了，老伙计，是你给我那么好的医药，才让我活在世间，你现在走了，也就没有人来关心我了，老伙计，你走好，你是好人，大好人，到了阴曹地府，你不会受罪的，老伙计，我不久就来与你打伴了。

老人哭得很专心，四哥忙过去把他扶进屋子。

要说哭，在所有的嫂子中只有大嫂哭得敬业，像个泪人儿似的，每每有人来参灵时她都会悲痛欲绝的哭上一段。二嫂由于与父亲晚年相处的时间相对少些便哭不出什么内容来。三嫂哭出了中心思想，诉说着父亲生前对儿媳的爱，只是三嫂的哭是把白话语言拖得长长的罢了，一点也不专业。四嫂不习惯哭，对客人说生前自己对父母做得周到，死后反倒就哭不来。我一直叫妻子也去哭一下，可她就只是一个劲儿的掉泪，站在那里用很现代的语言说出了父亲的好，对儿女的爱，像读一篇文章。

几个姐姐自然是哭的料，都哭稀了、哭融了、哭烂了。一天中要哭好多遍，大哥说她们一点都不怕累和重复。小姐姐的哭其实是想达到一种讽刺效果，她循环哭一句话：爸爸呀，你其实不该死的呀，只因你那些儿子们心痛几个臭钱，不给你做手术才造成这样的呀。二哥很想上去给她两巴掌，

但恐于那么多客人的面，也就没有。四哥努力的向众人解释，说当女的心情可以理解。

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父亲膝下的所有儿女和孙子们都头包孝帕（白色的长帕）以示悼念，这孝帕包着头，还必须在每个人的交背部留下很长的一段。

正月初十这天，送别父亲的仪式正式开始举行。大哥跪在院子外的大门路旁，二哥跪在院子入口处，三哥跪在地坝中央，四哥跪在灵柩前，我端着父亲的灵牌，跟在给父亲超渡亡魂的法师身后来来去去的走。

嫂子们负责张罗客人。

父亲的丧事办得很隆重，人山人海的来参加父亲这位德高望重老人的追悼大会。

区上派来干部，乡上组织来两批锣鼓，村上做了追悼词。出乎意料的是县上竟然送来了一张匾，上面是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孝友传家。我们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原来，县高官早就听说父亲的事迹了，尊老爱老是一个民族的本分，也是社会和谐的的重要板块，还是现代文明的重要结构。看来这真是晚到的风呀，虽然晚了点，但想必九泉之下的父亲能感觉得到。

村支书组织完追悼会后，献出一副对联：把爱心献给人民；将生命化作莲花。

到了晚上，我们为父亲放起了美丽的烟花。烟花过后，儿女们争着为父亲点歌，这些歌唱队是由四哥叫人从城里请来的。-

家祭是在深夜三点钟的时候才开始由大哥读的，父亲的子孙跪成了几排，静静的听着父亲的一生，姐姐们哭得很伤心，我一直将眼泪吞进了肚子。大约跪了一个半小时，家祭才读完，这时大家几乎不能站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我们准时让父亲与母亲合眠在一起，入土为安了。

天，这时下起雨来，那雨线很悠扬，潇洒的在风中划起具有张力与韧性的弧度，愉快了一个崭新的早晨……

父亲没有死，他的形象总浮现在我的眼前，教我奋进、催我自新。父亲只是肉身离开我们，他的灵魂还在歌唱，他的思想永远指引我追求光明。

蝶与花能构成情结，草与虫能构成社会，骨头与肉心能构成思想，宇宙可浓缩于沙粒。浩渺中，富翁尤如衔着一粒米的蚂蚁，贫者却因少些身外之物而步履轻盈。精神世界远离市面，当天人合一，生命的本质可超越宇宙，灵魂可演变成星系，思想带来快乐与自由。在大山面前，只有思想的匮乏者才嗟叹自身的卑微，精神的贵族永不向灰暗低头。要是思想能做上人性美的标记，说不定你我就是天空那一朵朵悠然的云……

二组的那个植物老人在刚熬过新年钟声的正点时，便被盯着时钟秒针的儿子们拔掉了氧气与液体，因为这位老人终于活到了一百岁。传说在老人入土不久，那块耸立在墓前的忠孝碑就轰然倒下了，倒向了另一个侧面，那侧面紧靠泥土，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第四章

悔

３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