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如果说大昭戍边军的底层是“千夫所指”“众矢之的”“大昭罪人”的元笑,那么顶层,怎么算也该有武澎一个。
异能者,为人畏惧,也为人崇拜。
五感敏锐,令我方不折一兵一卒便能大胜而归的武澎,便是就是被军中大半军人崇拜着的。
众人仿佛忘记了,元笑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武艺绝顶令敌军闻风丧胆,却在自家横遭唾骂欺辱,正是因为他曾间接让束缚异能者能力的“镇四海”消失,令普通人又陷入到对异能的恐惧之中。
他们在因异能的存在而欺辱元笑的同时,又因异能的存在而疯狂地崇拜着武澎。
而武澎,确实也是会令人心生向往的样子。
他身形高大,容貌俊朗,虽靠异能取胜,武艺亦超凡脱俗。
他面相冷淡,少有颜色,宠辱不惊。
新入军时,被老兵欺负,他不低头。
后头成了“战神”“英雄”,他也从不倨傲。
非要说他用这光环做了点什么事,大概也只有让元笑好过一点吧。
在自诩“为了正义惩罚小人”的同僚嬉笑着扯着元笑的头发,将他按到水里的时候,武澎皱着眉叫了停,斥道:“你们的力气便就只能用在同袍身上吗?战场上怎未见你们如此勇猛?”
“正义?他在沙场一人击退无数蛮夷,救同袍与水火,守家国之安宁,你们哪个有他半分的战功?如今你们将他按到水里取乐,倒成了‘正义’?”
他向来冷淡,还少有发这么大脾气的时候。
为人憧憬的人,其话语也是最容易为人理解的。又兼越是喜欢欺侮他人的人,越是容易屈从强权。
一番话下来,对元笑的欺辱便少了大半。
后来,元笑去向他道过谢。
他并不居功,只看着元笑,道:“你武艺卓绝,不该为人所欺。给他们些颜色,他们也就不敢了。”
那时候,元笑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只微微笑了笑,道:“我是奴籍。”
并不怨天尤人,也无沮丧之色。他只是这样平和地说道。
彼时废奴也有好几年了,武澎过往也没怎么见过奴籍,竟没能意识到。
后来,他专程去翻了翻法典,才知道针对奴籍,竟有这样那样的严苛法例。
不触碰法例的微弱反抗,只会令人变本加厉。
若真的给予颜色,杀鸡儆猴,被残酷对待的又将会是自己。
如此不公!
武澎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不怨。
实际上,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平静。逆来顺受,却又脊背不弯。
在某一天,武澎看着元笑,忽然就生出了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想,像元笑这样的人……说不定反倒是在他人的关爱中长大的。
只有自小被身边的人爱着,在和睦的爱意中长大的人,才会坚定自己值得被爱,才会成长得自信而又坚强,拥有着强大的内心。
武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笃定一个奴籍少年是在和睦的爱意中长大的。
会忽然有这样的感思,恐怕是因为,武澎就不是这样的。
一个人的性格如何,从出生时就开始被影响了。
哪怕过去数十年,儿时的影响仍会深深烙刻在人的骨头里。
永远都不会消失。
武澎有一个烂赌的父亲,和早死的母亲。
他儿时的记忆,是母亲辛苦做工养家,每个铜板都算计着开销,还要应付父亲无止境地要钱去赌。
他小小年纪,人还没有腰高,便四处跑动着给人做事,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和母亲赚上一口热饭。
而转过身来,连他赚来的几个铜板都会被父亲夺去,然后在赌场上挥霍殆尽。
他却不敢不给。给了钱,还有一阵消停。不给,母亲和他就都会被打。
母亲总是把他抱在怀里,大声地哭。
她哭得那样痛苦,那样伤心,却始终不会让父亲的拳脚落到他的身上。
再后来……再后来,因为再要不出钱来了,他看着父亲打死了母亲。
他声嘶力竭地哭嚎,发疯似的挣扎,却始终没能从母亲的怀中挣扎出来。
那一天,母亲的力气,怎么会那样大呢?
他开始怨恨自己。
都是因为他。
他太没用,没能赚来钱。
他太没用,没能阻止那个男人。
他太没用,没能杀死那个畜生。
他太没用,在最后的,最后的那一刻,竟然还躲在母亲的怀中。
都是因为他太没用。
他从心底里唾弃他自己。
他每一时每一刻都不怀疑,他是法外的罪人,只是因律法的漏洞而没有被制裁。
没能保护亲生母亲的儿子,看着母亲被害什么都没有做到的儿子,甚至还在那时躲在母亲怀中苟且偷生的儿子,怎么会是无罪的。
他甚至无法亲手为母亲报仇。那人被法办斩首之时,他还是个瘦小的孩子。待到他长成足以保护他人的男人时,那人的骨头都不知被丢去了哪里。
他最终都没能为母亲做上什么事。
他不值得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武澎也是被爱着的。那份爱意却未得善终,反倒成了他自厌自弃,愧疚难当的源头。
他不认为自己值得被爱。
他甚至不认为自己值得被好好对待。
他永远无法像元笑那样,困入荆棘仍旧坚定而平静。
也许正是因为心中认定的那份“不值得”,他太容易因为一点点小的火光而奋不顾身了。
只是一份很小……很小的火光而已。
那人偷偷从家中跑出来,眨着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她生得干净,纯白无瑕,就是碰上一下也是亵渎。
他从未见过这般娇弱的姑娘,像菟丝花一般粘人。
在战场上,他是被同袍崇拜着的,却也只是崇拜而已。
但她不同。她是依赖着他的。
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她什么都不会,她就只有他。离开他,她好像就连自己活下去也做不到。
他没有办法,只好找地方安置她。她优雅地走进他寻到的落脚处,落落大方地坐下,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范,将那寻常的地方衬得蓬荜生辉。
可是一转头,她又歪着脑袋看他,眼睛里就只有他。
她的整个世界都只有他。
他不值得一切美好的东西。
但是这世上最最美好的姑娘却认为他值得她自己。
他沉沦得飞快,很快就把心脏也送进她的掌心了。
她就捏着他炽热的真心,粲然一笑,娇娇软软地求他。
“哥哥,我不想一个人回家。”
“哥哥,你这样厉害,可不可以做我的侍卫呀。”
“这样,哥哥就可以一直保护我了。”
“哥哥,求你了……我不想和哥哥分开。”
“没有哥哥,我可怎么办呀……”
他本就对功名利禄并无兴趣,从军不过是为了保国卫家。
如今,蛮夷已然知悉了他的能力,机密情报皆改作帐中手谈。他已经很难拿到什么秘密了。
他的作用,于家国而言已经没有那么大了。
可面前有个小姑娘,望见他,就是望见了全世界。
他对她而言,是那么那么的重要。
而他也早已把真心给了她,再收不回来了。
于是,他退伍离军,毫无留恋地放弃了在沙场上打拼出的一切,和她一起回了家。
现在想来,漏洞一开始就在。
如果她真的爱他,怎会声声道道他是她的意中人,却又哄他做他的侍卫,而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若是她门第太高,他无法相配,那让他在沙场上建功立业不是正好。他一身功夫,从不畏死,撇去异能也是骁勇善战的。她为何要专程把他从战场上哄下来。
只是那时,他满脑子都是她,想着能保护她就好,想着能和她在一起就好,竟连这也看不清。
而他又是怎样,沦落到那般境地的呢?
她一直都在哄他。
温言软语。
不管是什么事,她一撒娇,他就都从了。
“哥哥,我喜欢这个……喜欢这个,是我错了吗?”小动物一般失落的眼睛,楚楚可怜。
他便跪在了她的脚下,任她伤害。
“哥哥,女子有牌坊,男子又不需……”她绞着帕子,声音细如蚊蝇。
他便连最后的尊严也放弃了,任她折磨。
“哥哥,你五感尽开时是什么样子,我好想见见。”
他就让她见了。
“哥哥,怎么能让你一直开着五感呢?”
他就含了薄荷。
他一步步地顺从着她的“请求”。不知不觉,他竟早已与最初的自己相去甚远了。
最初的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多年戎马,意气风发。
而如今的他,引以为傲的硬气被用来忍耐她给予的折磨,出类拔萃的异能被拿来倍增他所承受的痛苦。
不知不觉,他从战场上的英雄,成为了他人的玩物。
他应该恼怒的。
他应该愤恨的。
他应该离开的。
……
这便是最违背常理的地方了。
他日日被折磨,痛苦无比,几近崩溃。
可是,可是……
他竟仍旧爱她。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在想,他不要做了。他不想再承受了。
可是一看到她,不知为何,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因为无法拒绝。
也是因为……
怕她另寻他人。
……
她却另寻了他人。
她寻了另一个高大的,英武的,新鲜的,没有让她厌倦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