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什么意思?”陈婉清不敢置信地眨了下眼,“现在……我不是在真正的安国府?”
“是。你离魂了。”元笑挑了个更好理解的说法,“但是和身体的维系还在。现在,你若真心想回去,就能回去了。”
陈婉清蹙着秀眉,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与外表不同,她倒意外的很是大胆,并不显得害怕。甫一认清这个事实,她第一反应竟不是赶快回去,而是先思索了起来。
“是谁做的?”
“……快回去吧。拖得晚了,你真的会死。”
“得了吧。我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可能差这一时半刻就死了。”陈婉清随口应道,显然仍在思索。
“此处凶险。也许下一刻,创造此处的人就会发现我们。那时会发生什么都说不准。”
“是武澎吧。”陈婉清理都没理他,忽然开口,精准无比,“最奇怪的就是他。那日晨起,他分明是死了,却又出现在我面前。还莫名其妙就得了我父亲母亲的信任,重新待在我的身边。
“他又有异能,难保没结识什么同有异能的人,做出这种事来。肯定是他。”
说着,她的眸色渐沉,显出大家小姐的气派来:“卑贱之人,竟敢有这样的心思,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来了。当我会就这样放过他吗?
“这府里人来人往,与外头无甚区别,想必……”她提高声音,“来——”
她唤人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人按了回去。
她猜得没错,这里的人尽是外头世界的投射,与外头并无区别。所以,她若要叫人,便真能叫来人。
她要再伤武澎,便真能伤得了。
元笑捂住了她的嘴。
“小姐,”他缓缓开口,“尽快回去吧。”
陈婉清看着元笑,不由得愣了一下。
方才还温和客气,仿若清风一般的年轻人,如今垂下唇角,竟也能显出这般冷意。
令人见之生畏。
得知自己被离了魂,她都没有怕。如今看着他,她竟觉出了害怕来。
可陈婉清的骄傲,岂是几分害怕能击垮的。何况——
她猛地一挣,脱开身来,伸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到了元笑的脸上。
“放肆!一介奴籍,竟敢碰触陈府小姐!是谁给你的胆量!”
这人胸口上,还烙着新鲜的奴印。
离魂来此,必定凶险。本朝虽已废奴,此人身上却是新烙的奴印。不管因何原因,他必然仍是奴籍。
他是奴籍,又冒着丧命的危险来此,一定无法承受让她出岔子的后果。
她何须怕他?
元笑安静地受了这一巴掌,脸颊骤然一片晕红,面色却没有丝毫改变。他仍看着陈婉清,重复道:“小姐。尽快回去吧。”措辞仿佛恭敬,却显然是在逼她做事。
见他如此不恭,陈婉清抬手又要打,却被元笑一把抓住了手腕。
“在下失礼,自有在下的主人教训。还请小姐不要越权。”
“我是替你家主子教训你这不守规矩的奴才。想必你家主子也要感谢我。”陈婉清斥着,手腕不停挣扎,竭力试图挣脱。
从小到大,从未有任何人敢对她动粗。她对他人的力气毫无概念。
面前的男子身形高挑偏瘦,如同少年,看上去并不像是有多大的能耐。可他单手握着她的手腕,甚至没有用力,让她感觉不到半分疼痛,却竟也一丝一毫都挣脱不得。
“小姐若是回去,自然能见到在下的主家,狠狠治在下的不敬之罪。”他竟还利用她被他拿捏的不适,逼她回去。
“你!”她几时如此受挫过,甚至对方还是奴籍!她气得要叫人,却被他捂嘴。她气得骂他,他又无动于衷。
她为人高傲,不愿低头,明知依他所言回去确实就能治他的罪,却就是不肯就范,无论如何都不肯遂了面前卑贱无礼之人的心意。
开玩笑,他拿捏她,她就顺从了他?怎么可能!奇耻大辱!
元笑确实是低估了这位小姐的高傲和犟脾气。
……这份绝不低头的倔强,倒是和无忧如出一辙。
元笑其实很擅长和这样的姑娘相处。毕竟,同样类型的姑娘,可是被他很用心地,从小哄到大了的。
但他本就不是很想耐心地去哄别的姑娘,更不要说是这位小姐。
只是这样的人,又确实是吃软不吃硬的……他还是得换个方式。
就在他决定软和一些态度的时候,门忽然被打开了。
“元笑,”武澎走进来,阖上了门,“放开她。”
她那般对他,他却仍赶过来,不肯要她受委屈。
元笑本来也想换一种方式,便依言放开了手。
一见武澎,陈婉清怒意骤然爆裂。比起来,和元笑生的那点气竟都算不上什么了。
“武澎,你好大的胆子!”陈婉清快步上前,抬手就是狠狠的几巴掌,“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囚禁于我?”
武澎低下眼,低声道:“对不起。”
元笑以为她还要再打,甚至做好了太过火就阻拦的准备。
但是陈婉清没有再动手了。
她看着武澎,眸子里燃着愤怒的火焰。
可是她的姿态却忽然又优雅了起来,仿佛仍是外头那个温婉纯善的陈婉清。
她向着武澎走近了一步,仰起头,从下面看着她,唇角噙着甜美的笑意,好像下一刻便要开口撒出个娇来。
武澎愣了一下。
他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她了。
仿佛回到了最好的时刻。她对他最好的时刻。
仿佛冰冷了很久的心,忽然就得到了一点火苗,刹那间熨帖了起来。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火光就可以。
他在这份久违的温暖熨帖之中愣了神。
她没有怪他吗?
她还肯冲他笑。
他在她的笑意中慢慢地,慢慢地升起,好像飞到了天上去。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意融融的,温和地开口:“让我来告诉你吧。
“让我来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个下贱的玩物。痛苦欢愉,不过是为了要我开心。
“你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失了我的宠幸,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你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别人不过对你笑上一笑,你就以为人家对你有何心意。
“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种。竟真当安国府的名姝,是你所能染指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不过是个曾有几分好玩的下贱胚子!
“你连舔我的鞋子尚且不配!”
“——够了!”元笑听不下去,厉声阻止。
武澎看着陈婉清。
他在她的笑意中,被捧到了天上。
……而后被她用力地,狠狠地摔下,摔得五脏六腑破得粉碎,连骨头都化成了飞灰。
他深褐色的眸子慢慢地失去了神采。他嘴唇微张,仿佛喘不过气来,又好像根本忘记了要如何呼吸。
他站在原地,仿佛死在了那里一般,再没有一丝动作了。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破空的箭矢之声!
尖锐,激得人耳鸣。
元笑几乎是本能地拉了把椅子,一下子就挡住了一排箭矢。
而武澎则一个旋身,瞬间将陈婉清护到了墙角。
无数,无数支箭!
二人都是战场上厮杀出的本能,很快就找到了箭矢的来源。
于是,他们便震惊地发现,这箭……是从室内凭空出现的。
凭空出现,带着最尖利的吟啸,以锐不可当的势头,从四面八方刺向他们。
能做到这样的事……必定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他发现他们的异样了。
箭矢从四面八方而来,挡无可挡。
“走!”元笑高呼。
而就在此时,数支密集的箭矢,刹那间刺穿了武澎的心脏。
与顾好自己就足够的元笑不同,他需要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之中,护住怀里的陈婉清。
他分不出心保护自己。
生命中第二次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死亡。
他自喉间感受到了一股腥甜。他咽了下去。
箭矢从他的心脏,一直穿透到了前胸。
陈婉清看着带血的箭尖,不自觉地愣了一下,一时竟没意识到要走。
武澎便看着她,极轻,极轻地推了她一把。
“走。”他以气音轻声道。
他不再有力气阻挡箭矢了。于是,他用身体将她护在墙角,整个人被箭矢一支一支地穿透。
他慢慢地阖上了眼睛,身体仍支在那个角落,挡在她的前头。
再也没有动静了。
陈婉清怔愣着。
直到一支箭划伤了她的小腿——此前,在那样的箭雨中,她竟丝毫也没有受伤——她才恍然回神,消失在了原地。
她顺着与□□的联系,回到现实去了。
这样,任务就结了。
元笑也应当回去的。
可他强撑着,不顾自己已中了数箭,以一张茶桌为阻挡,一路移到了武澎的身边。
他已经死了。精神都已经开始消散。
元笑一把抓住武澎正缓缓消散的胳膊,心中充斥着说不出的哀恸。
他曾是意气风发的。
他正直而善良,机勇而果敢。他穷不低头,达而济人。他为守护家国拼过性命。
他是一个好人。
为何这样的人,要落得神魂俱灭的下场。
他究竟做错过什么呢?
元笑紧紧地抓住武澎的胳膊,不顾他正在消失,仍试图将他一起带回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支箭猛然穿透了他拿着的茶桌。元笑本能地伸手。他的反应快到不可思议,异于常人,竟真在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了那支箭。
但那支箭已经完全违反常理了。他分明伸手抓住了,可那支箭竟仍直接冲入了他的心口。
在现实,没有人能够如此轻易地杀死元笑。最凶险的战场也没能让他死去,反而让他声名赫赫——哪怕他其实已经被无数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人顶去过军功了。
可在这个世界,一切都并不相同。猛烈的攻势能够凭空出现,普通的箭矢竟能击穿桌子,被抓住亦能攻势不减,直接穿入人的胸膛。
元笑望着自己的胸口。丰富的经验让他瞬间识别出,这是致命伤。
那一刹那,他脑中的思绪千回百转。
无法再保护……
无法再见到……
极度不甘……
万分不舍……
……
师父……
……无忧……
无忧。
而在万千思绪之中,他强迫自己想起尚能做到的事。
无忧交代他的任务,他成了。陈婉清已经回去了。
在死之前,他要回去复命。
至少要再见无忧一眼。
他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