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元笑站在安国府。
元笑站在……“安国府”。
面前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柱,怎么看都是安国府。
若不是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精神被取出,又顺着陈婉清□□与精神的联系到达了此处,元笑几乎以为自己只是离开了陈婉清的房间,回到了安国府的大门外罢了。
“你是哪个?”有府里的下人正要关门,见他一直直盯着府里,不悦地皱眉呵斥,“这是你能盯着看的地方吗?还不快走!”
元笑便移开了视线,转身离开。
……然后拐到了府邸的后面。
安国府纵是在京城也是大家,戒备极其森严。
元笑却轻飘飘地一攀一跃,便像一片毫无存在感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比起战时,冒着随时去死的风险于敌方营帐窃取军机,进入这里仿佛闯进小孩的沙堡一样简单。
元笑无声无息地贴在隐蔽处,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里的一切都过于真实,显然是外头世界的投射,轻易马虎不得。
鸟叫。
虫鸣。
还有两个小丫环的窃窃私语。
“他不是都让人给打死了吗?那会儿看着都没气儿了。”
“听说是没死。这不又回来了。”
“可别说了。回来那天可吓死我了!我以为见鬼了呢!”
“你说他为啥要回来呀?别人不知道,咱俩可多清楚呢。小姐是怎么对他……”
说到这儿,两人忍不住吃吃地笑,轻轻晃着手里的茶水:“你看这茶。这是什么茶呀?”说完,又笑作一团。
“一个大男人,好不害臊……”
“人家是和姑娘,他是被姑娘……”
吃吃的笑声不断。
人声渐渐远去。
在外头,在真正的安国府的时候,元笑听过这两人的声音。正是贴身照顾陈婉清的两个小丫环。
他听不明白她们在聊什么。但见她们二人端着茶水,必然是要给陈婉清送茶。
那么,跟着她们两个,大约很快就能见到陈婉清了。
他的目的便是见到陈婉清,然后将她从这虚幻的世界唤醒,要她顺着还未封闭的道路赶快回去。
再拖下去,她的身体亡故,她便永远也回不去了。
他一直跟着那两个小丫环,于隐蔽处悄悄查看。很快,二人便端着茶,到了陈婉清的房间。
说笑声早在离房间很远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两个小丫环中,大点的那个微微躬身,极恭敬地叩了叩门,轻声道:“小姐,我们送茶来了。”
里面半天没动静。
小丫环就在外头等着。
又过了一会儿,门轻轻开了个小缝。
门后是个高大的男人,一身黑色劲装,一看就是府里的侍卫。
那人身形高挑,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苦痛与疲惫之色,脸上像是刚擦过汗水,却又有新的自额角滑落。
一见此人,元笑一愣,瞬息间便隐藏了自己的身形与全部气息,极致小心,不敢有丝毫疏忽。
纵使如此,那人竟也极敏锐地抬起头来,向元笑的方向望去。
他盯了好一会儿,几乎因疑心而上前查看。忽然,有什么声音低低响起,他倏忽间一声闷哼,几乎跪倒在地。
两个小丫环见他如此,了然对视,不敢在小姐门前造次。她们将茶水递给那男子,便转身离开了。
纵使痛苦不堪,武澎手中的茶水,竟也没有洒落半滴。
他端着茶,阖上门,而后转身走进内屋,将手中的茶水恭敬地呈到了陈婉清的面前,低头,道:“小姐。”
陈婉清没有接茶。
唯有对他的折磨,越发剧烈。
陈婉清生了一张非常,非常温婉的脸。
明眸善睐,楚楚动人。
如养在深闺的一朵温雅的花,干净纯白,不染尘埃。
人生在世,总是会寻找许多兴趣的。
有人的兴趣是书画琴棋,有人的兴趣是礼乐射骑,也有人是赌坊里赢上两手,市井间斗斗蛐蛐。
还有养猫儿狗儿的,儿孙绕膝的,终归是各有各的乐趣。
而端庄温雅的陈婉清,最大的兴趣是折磨他人。
她尤其喜欢折磨身形高大壮硕,外貌阳刚俊朗的男人。看他们在苦痛中挣扎,无力翻身。
她是名门闺秀,是爹娘眼中再乖巧不过的小女儿。
之前是,如今仍是。
所以,她小小爱好触及的范围并不广,唯有身边的几名侍卫。
而武澎,曾是她最爱的一个。
说起来,当年在战场,武澎似乎也是赫赫有名的。
他的异能力,曾几次给蛮夷猝不及防,撷来意料之外的胜利。
他的异能,是五感敏锐。
只要他想,他的眼睛可以比鹰更锐利,他的耳朵可以比狮更灵敏。
他曾远远遥望蛮夷营帐,便看清了军书上的文字。
他曾与深夜闭目细听,便听清了敌方帐中的密谈。
他的存在犹如神鬼。在敌方不曾知晓他的存在之时,他令我方迎战反客为主,令敌方内部不住猜疑,草木皆兵,一溃千里。
一直到后头,他的存在被察觉泄露,这秘而不宣的战神才失去了优势。
纵使如此,他的能力在战场上仍有所长,战功也足以升官进爵。
他却不要功名,退居后方了。
好像就在那会儿,他就已经合法离军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
他跪在闺中女子的脚下。
娇贵的女人从未见过战场的残酷,却将曾在残酷沙场中出生入死的战神踩在脚下,肆意折磨。
过犹不及,便是痛苦。
对于五感敏锐的武澎而言,尤甚。
尤。
甚。
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次,他以为自己会发疯。
以为自己会死在当下。
但是他没有。
无数次从痛苦的昏厥中睁开眼睛,他总能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存在。
他还活着,便继续留在这里。
没有离开。
陈婉清终于接过了茶,轻轻地抿了一口,悠闲自在。
那是一杯菊花茶,杯子里的花朵于茶水中娇柔恣意地舒展,很漂亮。
四下没人的时候,她从来没有那么“闺秀”。见杯中的菊花漂亮,她便用手捻了出来,仔细地瞧。
瞧了一阵儿,陈婉清便随手一碾,自花心碾碎。
武澎对那朵花的痛苦……感同身受。
各种意义上。
激烈的痛苦如海啸般冲击他的脑海,源源不断。
而他无处可逃。
在他又一次几近昏厥之时,也许是不喜欢他昏迷后死鱼一般的样子,陈婉清终于放过了他。
她甚至大方地,将喝过的茶赐给了他。
“喝了吧。”她笑着看着茶中漂亮的花,“听说喝什么,就能补什么呢。你也该好好补补身子。”
……
武澎离开了陈婉清的房间,吐出了口中的薄荷叶,而后慢慢地扶着墙,往自己的住处走。
就在推门而入之时,有人紧随着他进门,动作自然而又迅速,吸引不到半分旁人的注意。
武澎疲惫地坐在床上,看着出现在自己房间中的元笑,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她为何知道,薄荷能强制你五感敏锐?”是元笑先开了口。
武澎疲惫地合了下眼,又睁开,道:“我告诉她的。”
“为何?”元笑问她,“她靠这个折磨你。”
经由异能强化之后,武澎的五感有多么敏锐,曾与他一同出现在战场上的元笑再了解不过了。
那时,整个营帐都为他而寂静无声,连一声脚步都不许出现。毕竟,那时的他,一片落叶的碰触足以将其惊扰。
强化五感时,他曾是所有人小心翼翼对待的对象。
而现在,有人逼他打开五感,借以施加常人也无法忍受的折磨……
那会是怎样……怎样的痛苦啊……
“以你的本事,这府邸根本困不住你,为何还要留在此处?”元笑问道。
元笑讲话的声音向来平静舒缓。逆来顺受,无喜无悲。仔细想想,武澎还曾因此而惊讶过。这么个性子平和的俊俏少年,在战场上竟能那般勇猛。而下了战场,他在军中却被那般侮辱欺压,却竟又能那般忍让。
安静地忍耐,安静地等待他们的离开。
而如今,元笑这份惯常的平静背后,竟藏了一份难以压抑的愤怒。
“可是安国公以强权施压?又或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那位小姐的手中?我朝英雄绝不应遭此□□,我会去禀明圣上,还你自由。”
这样一想,过去也是。让他感到愤怒的,总是他人的苦难。
这样菩萨一般的人,却是大昭唯一的一个奴籍。
武澎睁开眼,看着他。
原本,他虽不会杀他,但总要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想想办法。
而如今,也许是因为曾共处战场的情谊,也许是因为对方为他而生的愤怒,也许是因为这个人一直以来菩萨一般的心肠。
武澎开口,问出了极坦诚的话:“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随小姐……”元笑只当他是外头世界的“投射”,便开口解释。
“我是说,”武澎却打断了他,又问了一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元笑刹那间明白了。
他不是投射。
他是清晰明白自己正身处怎样的世界的,活着的人。
陈婉清什么都不知道。
而他知道。
“……是你?”
武澎未置可否。
那就是了。
“为何?”元笑问道。
为何呢?
有的时候,武澎也在想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