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争执与试点 心里的女性主义开始萌芽
烛光中,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顾青彦,下笔如有神起来,不得不说这秀才的文笔还是不错的,有了梗之后,迅速地就铺开了剧情。
故事围绕上京边上的一个大书院展开,这个叫东林书院的大书院里,有众多五湖四海而来志于学的学子,分为甲乙丙三个班,其中甲班均是生员,俗称秀才,男主角孟浩然无疑是甲班一众秀才中最亮眼的一个。
他年纪轻轻十几岁就考中了秀才,学识突出、文笔斐然,在甲班中向来是名列前茅的,经常受到夫子们的赞誉和同窗们的吹捧,再加上长相和家世都颇为不俗,性格就有些倨傲和飘然。
这一个开头顾青彦写得下笔如有神,就以自己前几年在京城学堂的求学经历为蓝本而成,只需要替换一下人名、地名这些,连心理状态都是类似的,他当时作为书院里最年轻的秀才,一时是有些得意忘形,总觉得自己就是《诗经》中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自认为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学识渊博、心胸宽广、光明磊落的他,那时候正如这故事里的孟浩然一样,虽然面上保持着基本的谦逊有礼,心里却倨傲得很,目下无尘,只想着赶紧考中举人和进士,然后如父亲一样入朝为官,大展宏图。
现实中的他正是在这种情境下遭遇当头一棒,父亲身死,自己被人追杀,历经九死一生后逃了出来,再也不是当初目下无尘的样子了。
却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一切,他才算是开始真正接触普通人的世界,不美好却很鲜活,让他一度愿意沉浸于其中。
而故事里的孟浩然却没有遭遇这些,他平静地享受着自己的书院生活,继续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
可是一日,他所在的甲班突然转入一名叫易山的人,明经、诗赋、经义、书法等处处都与他不相上下,甚至策问还经常略胜他一筹,骄傲的他备受打击,便时刻关注着易山,处处不自觉地与之相比。
不断对比及切磋之中,两人越走越近,渐渐成为经常讨论各种问题的好友,两人年纪相当,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一致,一时相交甚欢,短短两月就觉得已经是挚友了。
可是有一天,易山却突然消失不见,孟浩然到处询问都无人知道易山的下落,他这才意识到,易山似乎从来没说过自己的家世背景,唯一知道他详细来历的书院院长却三缄其口,怎么都不说易山的来历,他想寻人都无处去。
好友的不告而别,让他一度总有被人抛下的感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打击的他失落异常。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时间就继续往前过,转眼又到了三年一度的秋闱,孟浩然顺利地考中了举人,高兴之余,不由得又想起杳无音讯的易山,想着他学识那么好应该也考中了吧。
他便心心念念到时候能在明年春天的会试中见到人,心想着自己到时候一定要质问于他,为什么就此失联。
可是直到会试结束,他都没看到易山,这人便成为了他心里的一根刺,一时拔不出来,卡在了心里。
后面他又去参加殿试,凭借出色的学识,被皇帝赐进士及第,成为新出炉的探花,春风得意马蹄疾,此时他已经差不多忘了那个同样惊才绝绝却不告而别的易山了。
家里之前就给他定了亲,金榜题名后自然便是要成亲了,虽然他没见过与自己订婚的世家女子,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便顺从地答应了。
当夜喝得微醺,揭开盖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这新娘子有些眼熟,竟然有些像消失很久的的易山,他不禁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那易山只是个男子,怎么可能和自己的新娘相像,一时又气自己竟然这么久都还没有忘了那个人。
他使劲儿地揉了揉眼睛,酒意都清醒了三分,可是再定睛一看,这人确实和易山有些像啊,只是装扮更女性化一些。
正当他震惊疑惑之时,对面的女子则轻轻开口道,“夫君,听我慢慢道来。”
然后她便在孟浩然瞪大双眼中,说明之前与之相交的易山就是她自己,原来她早就知道家里给她定亲的人,便借用了表弟的身份去学院,后来被家里发现这才不得不回去,来不及道别。
孟浩然第一反应是震惊,随即就是大喜,没想到自己的新妇竟然就是自己当初交心的好友,可真的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和他乡遇故知人生三大喜同时实现了。
故事到这里便快结束了,后面只简单说了下孟浩然此后一路顺利升官,家中还有红颜知已相夫教子,好不快活。
顾青彦点灯熬油前后雕琢了好几个晚上,遣词造句和故事情节他都觉得没甚么问题了,这才又找了时间让同一个屋檐下的韩采薇“斧正”。
韩采薇看完整个故事,不由得感叹他的文笔确实好,整个故事一气呵成,可是读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为什么女主角,就是那个易山,她那么好的才学,却最终只能相夫教子?”韩采薇问道。
顾青彦不由得一懵,疑惑道,“女子不相夫教子还能做什么吗,她再好的学识也无法入朝为官啊,她能遇到懂她、欣赏她的孟浩然,不也是幸事一桩嘛,婚后二人琴瑟和鸣,这不是女子所求的吗?”
韩采薇这才意识到问题在哪里,这篇话本是典型的男频文呀,男主是爽了,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三大喜同时实现,仕途顺利,又家有红颜知己,男读者肯定喜欢。
可是自己是女读者,自然觉得不得劲儿了。
“那女子读那么多书,有再多才华又有什么用呢?”韩采薇反问道。
“相夫教子啊,帮助夫君打理好后宅,让夫君能安心仕途,这不算用处嘛。”顾青彦说道。
“所以女子的意义就是围着男人转吗?”韩采薇又问。
顾青彦一时语塞,他下意识想说难道不是吗,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这都是运转多少年的了,可是看对面女子的面色不太好,不禁住了嘴,不敢再多说。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想到韩采薇向来与众不同,难道是不认同这一套?他惴惴地想到。
正当两人为这故事情节而争论的时候,另一边,上京的朝堂上,早朝之时,正在就一个相似的议题发生热烈争论。
原来是七月份庆国上下要举行县试,有官员上书应该允许女子入学、参与考试并入朝为官,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自来引来争议无数。
百官们纷纷下场争得面红耳赤,有支持的,自然也有反对的,总的来说反对者更多,觉得这种事哪里需要讨论,提出来就是对祖制的冒犯,一时纷纷气愤不已。
其实庆国成立之初就是有女官的,这些女官们有品秩、有位阶,还有明确的管理职责,但主要服务于内廷,分属于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六个部门。
其中尚宫居负责辅助皇后,掌握文书,发号施令;尚仪局负责掌礼仪起居;尚服局管皇帝后宫穿衣服的;尚食局掌管吃饭的;尚寝局管皇帝和后妃们宴会和睡觉的;尚宫局掌管后宫的女红。
可以看出这一女官制度已经是组织完整、职责明确、各司其职的,不同于后妃,她们基本同皇帝之间无夫妻之名,唯君臣之分,也不同于普通宫女,她们的职责要更加高精专得多。
这些女官有贵族女子直接入宫充任,也有如选秀女一般从民间选拔的,基本上是身家清白、识文断字、善于女红、计算典的贤能女子。
但是她们的地位却一直不高,基本不参与国计民生事务,只服务于后宫,上升空间有限。
直到玄明帝时期,她们才开始逐渐得到重用,并显现于人前。
当时玄明帝还是四皇子的时候,开始手中无人可用,又不想引起外界的注意,便只能在身边悄悄寻摸合适的可用之人,他就发现宫里的女官都颇为能干,便秘密联系了多位女官为自己做事。
这些无处不在却又颇为低调的女官们第一次收到皇子的橄榄枝,且观四皇子行事颇为周全缜密,有野心的女官们也想拼一个从龙之功,便秘密聚到一起给四皇子办了很多事,可以说对玄明帝顺利登基都是立下过几分功劳的。
当时的玄明帝把给他做事的女官分为善文者、善算者、口齿伶俐者三拨,分别给他办不同的事情,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这一做法自然不少人说嘴,哪怕站玄明帝的一些大臣都是看不惯的,玄明帝便用“关键之时,当物尽其用、人尽其能,岂能因为男女避讳之”搪塞过去。
不过当时他还只是私下用这些人,直到后面他坐上帝位,才开始推动女官外用,授予她们品级官阶,出来处理朝政之事,真正参与国计民生事务,待遇参照外朝大臣,并且明确了服役年限。
这些女官唯一的依仗便是皇帝的信任,尽职尽责得很,越来越得到玄明帝的倚重。
因此这几年女官们把持着的重要位置越来越多,不仅仅后宫之事归属她们所管,朝堂之上的一些重要的事情也有了她们的一席之地。
比如年底各部门的决算及预算之事,玄明帝便交由女官善算的那一拨负责,再比如皇帝的诏令起草办法,除了翰林院的起草之外,也会交由部分善文者的女官负责,一时这些女官们手上的权柄不小。
但是这些女官大都是从宫女中选拔而来,和外朝大臣不是同一个选拔体系,所以也不算是侵占了外朝大臣们的利益,大臣们除了觉得有些碍事和不便之外,一时并没有太多的意见。
毕竟乱了这么久,各部门确实都缺人才,女官们很好地填补了人才空缺,相处久了,慢慢也就适应了。
可是如今,竟然有人站出来说女官的选拔也要通过科举考试选拔,那岂不是完全乱了套,并且还会明确侵占男子的利益,可以说是动了在场男人们的蛋糕了,当即就争论不休起来。
站出来提起这个话题的便是户部李侍郎,不知道他是不是得了谁的意,凭空提出这么一个话题来。
一时朝堂上的反对者无数,有真心觉得此举不合适的,女子本该在家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出来读书科举,岂不是乱了套,多的是男子可用,之前用女官是权宜之计,后面应该渐渐退出朝堂才是,怎可还选拔更多出来。
女官之首姚梦则站了出来,义愤地问那些反对的大臣道,“敢问,我们女官哪里做事不如各位了?”
这话一时把大家问倒了,共事快两年,大家自然意识到女官们各个能力不俗,尤其每年的预算和决算,别想糊弄了她们去,一分钱的失误都会被她们指出来,无论哪个部门都是对她们又敬又怕。
“可是如今我国最重要的是人口,如果女子都出来读书科举,谁还留在家里生儿育女呢,人口如何繁衍?”户部一个侍郎壮着胆子站出来大声说道。
其他大臣纷纷点头,是啊,玄明帝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说人口是最重要的资源,有人口了才能不断把国家发展壮大,所以上位以来,他尤其注重各地人口增长。
如果女子能够读书科举,那的确是会扰乱婚育情况的,到时候人口出生下滑,可怎么是好,一时姚梦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了。
上首的玄明帝不动如山地看着下面人争得面红耳赤,边上的女官也就是他的专职秘书,则是尽职尽责地把这些争论记录下来,形成朝会记录,后续还要整理形成规整的朝会纪要,供后面决策参考和归档备忘。
直到他觉得争论得差不多了,这才挥手叫停,这个话题不是一次便能争个明白的,当即让双方各自回去好好准备论据,半月之后再辩,然后另一边的宦官便站出来宣布退朝。
姚梦匆忙地回到了自己的治所,如今她们女官有自己专门办事的处所,当即召集了所有女官,商议这准许天下女子科举为官的利弊,看后续应该如何拿出论据来辩驳那些老顽固们,一时大家议论开来。
反对的男性大臣们,纷纷放下了各自的派别成见,聚在了一起商讨准许天下女子科举为官的害处来。
如今玄明帝推行或者禁止一个政令,都是需要有明确且有说服力的理由的,大家自然不能光喊着行或者不行,还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理由来,一时双方都头脑风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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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远在中部腹地的永安县,其实已经在玄明帝的示意下,悄悄进行一些推动男女平权的试点了。
这个县大都是新引入人口,改革从这里开始试点,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如果试点得好,那便可以全国推广,试点得不好那便就此而止,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而前坡村,便有三处做法是在玄明帝的案头上挂了号的。
一个是分田的时候推行了男女均田,当时无论男女,每个人都是五亩荒地的份额。
二个是允许女子单独立户,县衙颁发的户籍证明上,是可以女子作为户主的,并且在以户为单位颁发地契的时候,上面是特地注明了男女均有同等的土地权。
三个是村里的公共学堂是允许男女同等入学的,汤县令推动村学成立,特地说明男童女童,只要年龄符合,都是可以入学的,学费都是30文一个月。
大家都忙着开荒种地,暂时就还没有人关注到这三点,殊不知这三点的试点,对推动男女平权的意义都是非凡的,甚至可以说是划时代的。
在这之前,基本上国家授田男女是不均的,到一定年纪,可以授予永业田的时候,女子授田一般只有男子的一半甚至更少。
农业社会,田地是最主要的生存资源,女子生来能得到的生存资源就比男子少了一半甚至更多,地位自然就更低了。
另外在这之前庆国是不允许立女户的,寡妇和在室女,也就是未婚女子都是没有继承权的,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都死了的话,这个家就成了绝户了。
打比方说,如果一对夫妻只有一个女儿,夫妻两死了之后,女儿是没有继承权的,或者一对夫妻还没有孩子,丈夫就去世了的话,这个寡妇也是没有继承权的,宗法社会下,家里的财产基本上是要收归宗族的,回到以宗族长和宗子为代表的男性家族成员手中。
再有就是女子是没有平等的受教育权的,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是一般而言,公开的学堂和私塾里都是没有女学生的,就如顾青彦当初所在的书院,是不可能堂而皇之出现女学生的,这也是他开始为什么吃惊的原因。
女子要识字基本要通过家学,要是没有家学的话,那便是亲近长辈教几个字,除此之外是没有别的学习途径的。
玄明帝命手下女官认真研究后发现,这三项,可以说是当今时代女子地位低下的重要根源,因此悄悄就在永安县这边试点把这三点改革过来。
玄明帝是个实用主义者,从他重用女官来看就知道,他重用谁主要看重是否有重用的价值,至于性别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而如今,他之所以会试点这三项,并不是说他多看重男女平等,他也是男人,对平等不平等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而是从实用的角度考虑的。
男女均田的话,有利于提高女婴的存活率,均衡如今严重失衡的男女比例,助力人口繁衍生息。
女子可以立户的话,有利于国家开展以户征税,因为如今户是缴纳赋税的基本单位,女子立户以后,仍要承担各种赋税,包括户赋、土地税、人头税等,不然绝户的越多,国家的征税单位是越少的。
女子可以平等地接受基础教育的话,是能够提高社会整体生产力,如今女子在外是要承担繁重的劳作的,就比如田间的农活,纺织、商业贩卖,在家庭中还要操持家务、喂养少儿、饲养家畜、采摘果实等,女性在众多领域的辛劳付出,体现了她们在家庭和社会上的价值,如果她们能够普遍接受良好的基础教育的话,将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每一项都是从对他的统治,以及国家发展有利的实用主义方面考虑的,但如果推行开来,又会确确实实提高女性的地位。
如今在他的暗示下,朝堂又在讨论更为显性的改革,那就是女子参加科举及入朝为官的议题。
如果能成,那将对女性地位提升有很大的帮助,女子将不再局限于后宅,而是可以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上升通道一下子打开。
只是这一点的确和生育率有所矛盾,他自己就知道,女子的受教育年限是会影响社会生育率的,一般而言,女子受教育年限越长,生育率是越低的,如何处理这个矛盾,还需要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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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事暂时都还离韩采薇太远,她见说不通顾青彦,也懒得再多说了,只自忙去了。
如今可是完全的男权社会,大家对女子的偏见和束缚颇多,因此想要一下子改变一个在此社会中长大的男人的观念,是何其难。
再说人家也没错,人家从小就接受的这一教育,一味的苛责他不懂得尊重女性,责怪他不懂得男女平等,对他也不公平。
要知道哪怕就是现代也没有实现完全的男女平等,很多时候生理结构决定了男女就不可能完全平等,更别说如今农耕为主,女的天生就要在这上面体力更弱。
她自觉得没那个能力做古代的女权斗士,只能尽自己所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女子,同时多帮助一些女性。
因此她不计辛劳去十里八村收购山珍野味,卖给她这些东西的大多是女性,她们多了一个来钱的渠道,想必在家庭生活中就能更加硬气吧,她如是想到。
而另一个屋里正在做月子的王青花,心里的女性主义也正在生根萌芽。
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女性主义,但自从她识字之后,她的野心就逐渐大了起来,她不仅想去县城开个针线铺子,还想带着村里的女人们一起把这铺子做大做好。
只等她出了月子,便要开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