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离开摄政王府,江城雪揣着从金明池那里拿到的解药登上安车。
原想亲自送去给贺熙朝,但她倏尔想起适才看见少年郎君毒伤交加,看见他分明血流不止偏还死鸭子嘴硬,秀眉下意识蹙了起来,心脏也揪紧,不受控地摇曳起一阵阵担忧。
江城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谓关心则乱,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她坐在车里,深深吐纳出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压下荡漾的情绪,把解药交给霜棠去送。
直到宫里用罢晚膳,霜棠也办完了差事回来复命,江城雪向她询问贺熙朝的情况如何。
霜棠道:“公主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这还需要问吗。”江城雪道,“自然是真话。”
“真话是我送完药之后,听大夫说的。”霜棠道,“贺司马体内的蛊毒存在时间不算长,服过解药再修养数日就能彻底痊愈。但是贺司马腕上的伤有些棘手,筋脉断了半数,三个月内不能用力是肯定的。”
“至于往后,还得看医治的情况。如若稍有不慎,可能左边那只手永远不能动武了。”
江城雪舀着餐后甜汤的手一顿,忽然就没了吃饭的兴致:“你刚刚说的假话,又是怎么回事?”
“假话是贺司马说的。”霜棠随随便便就把贺熙朝给卖了,“大将军让我回禀公主,说他的毒伤一点儿也不严重。他还说自己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很快。”
“啪——”江城雪蓦地摔了汤匙,沉着脸吩咐,“来人呐,备车出宫。”
霜棠琅琅应了一声,立即小跑着去办。
倒是溪竺一脸忧虑:“公主,这会儿天色已晚,宫门也下钥了,不若明日再去吧,总归不差这么几个时辰。”
“你是想说月黑风高,宫外不比深宫安全?”江城雪看她。
溪竺慢慢点头。
江城雪道:“不太平就多带些侍卫。”
这便是执意要去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虽说自从贺熙朝身居高位,骠骑老将军就认回了这个孙儿。但对于少年而言,贺府不过是一座与他仅有血缘却无情意的住宅。他不愿意听那些个里里外外的碎嘴子,因此始终住在都尉司。
而都尉司就在宫城北门外几里路,四周尽是值守骁骑卫,任歹徒也不敢兴风作浪。
车马停侯在正门,两只灯笼悬挂屋檐下,烛光微暖,江城雪由府衙内的卫兵引着走到内院。
她到时,贺熙朝正倚在床头看书。
少年听见开门声,抬起来的眸光满是诧异:“阿姐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江城雪合好门,将桌上的蜡烛挑得更亮些,说道:“来看看你的伤势。”
“我没事儿。”贺熙朝放掉兵书,唇角勾出浅笑的弧度,语调轻松,“用过阿姐送来的解药后,蛊毒就祛了,手上的伤势也不重。”
江城雪站在床前,背靠床架子双臂环胸,听他说着霜棠回禀中的“假话”,笑得眉目盈盈。
贺熙朝迎上她柔和到过分的视线,没由来有些心里发毛:“阿姐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江城雪随手拨弄着床帐系带上的流苏,边绕圈把玩边道:“继续编啊。”
贺熙朝咽了口唾沫,心虚地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小声试探:“编……什么?”
江城雪提醒他:“比方说你身体底子好,很快就能完全恢复。”
“再譬如说都尉司内多的是上等金疮药,再深的动骨伤筋,只要抹上几次都能愈合如初。”
“阿姐别再说了。”少年不等她列举完,腾地挺直腰板,垂下脑袋:“我知道错了。”
江城雪甩掉流苏,饶有兴致地反问:“错在哪儿了?”
贺熙朝原本就没穿鞋,白色裤袜踩在红木脚踏上,被棉布裹着的脚趾头渐渐弓起来,蜷曲抓地。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事了,上回是脑袋被毛驴踢才隐瞒官衔,这回倒是理智清醒,可性质没长进。
少年抿唇嗫嚅,老老实实交代:“错在不应该隐瞒伤情。”
他说着,抢在江城雪再次开口之前,忙不迭解释:“但我之所以这样说,也是为了不想让阿姐担心嘛。”
江城雪看着他,眼底酝酿着说不清是什么的情绪,忽然在他身侧的床沿坐下。
她道:“把手伸出来。”
从她进门至今,贺熙朝捧书用的是右手,翻书和放书也是,就连屈指揪衣角的动作,都只有右边一只手动弹。
而他的左手,始终藏在身侧,被层层床帘遮盖着。
少年一点点把手移出来,腕部缠绕着几道纱布。他的皮肤向来很白,这晌由于重伤带走血气的缘故,愈发显得苍白,似乎也更瘦了,隐约能瞧见埋藏在单薄皮表下的青筋,根根分明。
这便是他说的不严重。
便是他说的恢复很快。
江城雪一言不发,顾自在床头木柜里找到几瓶伤药,问他:“要擦哪几瓶?”
每日睡前和晨起,都需得换药。
这是霜棠从太医那得来的医嘱。
贺熙朝伸出手先点了点这瓶,又指了指那盒,最终认命坦白:“全部。”
江城雪把药瓶子悉数拿出来,自己用木架水盆里的清水洗净手,走回到床边,欲解开他腕上的纱布。
眼见她的指尖就要碰到他,贺熙朝倏尔缩手钻到被褥里头,躲开了她的触碰。
少年道:“伤口的模样很丑陋,我怕吓着阿姐。”
“无妨。”江城雪不以为意,“我的胆子没那么小。”
可即便她这样说了,贺熙朝依旧没有把手放回来,而是又强调了一遍:“是真的很狰狞。”
“……俗话说,男子为悦己者容嘛。”
江城雪不禁一噎:“有这句俗话吗?”
“有的。”贺熙朝很是斩钉截铁,“除了这句古语,还有类似的典故。”
“汉武帝时期的李夫人,在重病的时候就坚持拒绝了想见她的武帝。李夫人说:色衰而爱弛。这和男子为悦己者容也是一个道理。”
这个典故,江城雪也是知晓的。见他端着一本正经的神情,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差点就要被他这般有理有据的说词糊弄过去。
思忖了小片刻,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有点哭笑不得地道:“那句俗话,是这样子说的吗?还有李夫人,和你眼下的情形是一种状况吗?”
“差不多嘛。”贺熙朝嘴硬道,“男子和女子,除了那些与生俱来的差异,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后天的区别。”
所以女子会为了见心上郎君一面而精心打扮,尽态极妍。男子也同样希望在倾慕的女郎面前,是最雄姿英发,鲜衣怒马的样子。
总之,偏就是不肯给她查看伤势。
但江城雪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不顾宫人循循规劝,力排众议也要踏着星光月色出宫,此时若不能见到他的伤口并上药,必是不肯罢休的。
她不敢用蛮力抓贺熙朝的手臂,于是屈指在他没有伤处的额前重重弹了个脑瓜嘣,故作严肃:“先前让你把不该有的念头都忘掉,依本宫看,你压根是把本宫的话忘了吧。”
还色衰爱弛,为悦己者容。
他们之间哪来这些个名堂。
江城雪再次起身走到木架子旁,她掬起一捧水往自己脸上扑,三两下清洗干净敷于面部的胭脂水粉,用丝帕擦去水渍后,素面朝天地站在贺熙朝面前。
“现在可以让我擦药了吗?”
贺熙朝抬头望着她,先是懵懂一愣,随即恍然明白过来。
她是以最朴素的容貌。
面对他最不堪的伤口。
这下子,彻底没了推脱的理由,他用单手主动解开绷带。
江城雪垂眸瞥过,那伤直直的一条,横在手掌和小臂之间,像两座山岭中间深陷下去的沟壑。说是血肉模糊已经不足形容,得谓之森可见骨才更合适。
模样丑陋是真的,但她不并觉得嫌弃,反而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心疼,密密麻麻渗进心头。
她拧开药瓶的动作不由自主轻下来。
屋内的烛火昏黄,江城雪生怕药粉撒到外边或是自己指甲剐蹭到他的伤处,因此两人靠得很近。
贺熙朝稍稍侧头便能清楚看见她天然去雕饰的脸庞,她额头与发际的交界处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尖儿,发丝上还挂着两点水珠,晶莹欲滴。
眉毛是标准的柳叶状,颜色却比寻常女子更浓些,不描而黛。少了几分细弱娇气,而添了几许美艳贵气。
其实江城雪哪怕不施丝毫粉黛,也无人能与她争这大梁第一美人之名。
“疼吗?”耳畔响起温声细语,气息拂过耳侧皮肤,似春风微暖和煦。
贺熙朝回过神,摇了摇头。
自然是极疼的,但能忍住。
少年郎全程一声未吭,反倒是江城雪这个四肢健全的人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比他更紧张。
包扎到最后,江城雪懊恼地叹了一句:“可惜忘记带饴糖出来了。”
“饴糖?那要做什么用?”贺熙朝狐疑。
江城雪道:“小孩子吃药怕苦,擦药怕疼,一般都要嚼两颗饴糖。”
她把他当小孩儿?!
贺熙朝顿时睁大眼睛,腮帮子鼓起,一副受了气的模样:“我不是小孩子,我也不怕疼。”
江城雪正在系纱布的绑带,她惯来不擅长这类精细的手工活计,绑了几次都觉得太松或者太紧,甚至朝外翻的结口太难看,因此反复重来,抽不出精力回应贺熙朝的话。
须臾,在多次尝试熟能生巧之后,她总算对那结口满意了,低下头呼呼地吹了两口气。
贺熙朝蓦地愣怔更甚,脖颈皮肤泛起一阵绯红,两侧鼓起的腮帮则渐渐了瘪下去。
从前他小时候,在外头挨了邻居家孩子的欺负受伤,母亲每每给他擦完药,也会对着处理妥帖的伤口这样吹两下。仿佛只要呼呼过了,就不会再疼了。
江城雪盖好药瓶,问他:“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贺熙朝看着两条布带系成了一个蝴蝶结,左右对称,工工整整绑在他手腕上,宛若被她包装出来的精巧礼物。
少年口舌忽就磕绊了一下:“没,没说什么……”
被她当作小孩儿,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江城雪看着他那张发红的脸,才不相信他的话:“既然什么都没说,那你作何脸烫?”
贺熙朝摸了摸鼻子,说道:“我就是在想,旁人受伤时,阿姐也是这样对他们的吗?”
江城雪当即想问,哪里来的旁人。但她正要启唇说话,没由来地闻到空气中弥散着几缕淡淡的酸味,是从她身边飘出来的。
霎时了然。
她嘴角噙着一抹好笑:“你当我成日里很闲吗?”
少年郎领悟本领一流,眼眸微微睁大,闪烁出无数点星星之火。
忽然觉得,纵使这伤再疼也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