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双更)
昭华公主的生辰是冬月十三日,这没错。
可鲜有人知,江城雪的生辰是后头一日。
当年徐皇后在深夜一更天时腹痛不已,临盆生产。这并不是徐皇后第一次生孩子,又因孕中饮食搭配得极好,头一胎产得十分顺利。
据宫里老嬷嬷和负责徐皇后接生的产婆说,昭华公主出生的时辰大约是亥时。
但在生第二胎时,由于胎儿的位置有些偏移,徐皇后为生这个孩子遭了不少罪,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保住母女平安。却无可避免的,江城雪天生体质羸弱,刚出生时就比昭华公主轻许多。
具体算江城雪的出生时间是在丑时,已经过了子夜,属于次日,冬月十四日。
从前每每在十三日庆祝过昭华公主的生辰,第二天,徐皇后和江云锦便会为江城雪祝生。虽不摆大宴,但生辰礼、新衣裳、新首饰,该有的一样不缺。
彼时,宫中知晓二位公主生辰不同日的宫人算不得少。
只是后来太上皇退位,徐皇后跟随去了玉虚观带发修行,继而昭华公主和亲西秦,剩下一个只顾自己享乐的小昏君。不过两年时间,江城雪真正的生辰就被淡忘了。
夜里降了场冬雨,一声声,一叶叶,空阶滴到明。如沙漏倒流,规律窸窣,细微轻响催人好眠。
江城雪睡得极香,一梦方觉日三竿。她在宫人细致入微的伺候中起了身,又端坐铜花镜前描黛眉点绛唇。
信手推开窗棂,倏尔长睫一眨,误以为恍惚。
庭院中何时有了一架秋千?
细瞧那握手的两根藤绳缠满棉布条,木凳则铺着羊毛毡子,各式干花装点在光秃秃的支架上,平添一抹不同于冬日单调的姹紫嫣红,明媚鲜妍,可见用足了心。
“你命人搭的?”江城雪问溪竺。
正在为她编发的姑娘抬眼,视线越过窗棂,霎时“呀”了一声,流露出与江城雪别无二致的惊诧:“婢子昨晚歇息之前还没有的。”
不是溪竺的主意。
江城雪思忖,可明秋殿统共只有这些人,霜棠惯来粗枝大叶,没那么细腻的心思,也不可能是她,还会有谁。
百思不得其解间,小厨房的膳食送进屋中。
因她今日起得晚了,早膳与午膳索性合成一顿用。上过几道清淡养胃的前菜后,便是主菜。
用银针验明无毒后,江城雪舀起一勺白玉银鱼羹,入口温润,保存了银鱼浓郁的鲜味却丝毫不腥。她又夹起一箸宫保仔鸡,肉质滑嫩,蒜香和辣香完美融合,余味无穷。
每道菜都最大程度激发了食材本身的味道,同时巧妙搭配着辅料。好则好矣,可问题是……
她印象里明秋殿里的厨子没这么好手艺呀。
“小厨房来了新的庖子?”江城雪不禁问。
“并不曾。”溪竺摇头,“公主如何会这样问?难不成是这菜……”
“没事。”江城雪已然吃了五分饱,沉吟道,“陪我去膳房瞧瞧。”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又是精美秋千,又是味美膳肴的,她直觉事情不简单,势必有人在背后摆弄着一切。
柳初新的脑子她见识过,八分装满了衣裳首饰和玉石香囊,剩余两分则是离经叛道于时下的古怪想法,眼前这些东西,不像他能琢磨出来的。
而金明池昨日刚被她扫地出门,多半没这么快重振旗鼓。何况这么像膳食细致入微的讨好,也不是他的脾性。
莫非是云雾敛?
江城雪猜到最后,满腹疑云不减反增。
溪竺走在她前头,推开厨房木门,眉头忽地皱起:“人呢?一个个的,都去跑哪里偷懒了,怎么只有你……”
膳房内唯一的人转过头来,溪竺端架势斥责的话蓦地卡顿,吞了口唾沫,堪堪咽回喉咙里。
江城雪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如她所言,偌大厨房中仅有一位小太监站在灶台前。那人没有向自己行礼,反倒垂着脑袋,半张脸藏在阴影里,肩膀紧绷着,显得略微有些局促。
这引得人越发好奇,欲探个究竟。
江城雪的目光紧接落在少年微尖的下巴,沿着颌骨曲线描摹向上,棱角分明如匠人精心雕琢的美玉。最后是高挺的鼻梁,和斜飞的剑眉。
……哪里有这么英姿俊朗的太监。
江城雪被他这副打扮逗笑了,命所有宫人通通退下,让溪竺顺道将门也带上。
转眼膳房内只剩他们二人,江城雪一把掀掉对方头顶的内侍帽子,昂扬的高马尾瞬间藏不住,在半空晃了晃。
“阿姐……”少年伸手想拿回帽子。
江城雪立即反手背到身后,先发制人:“那些菜都是你做的?”
贺熙朝的双手覆满面粉,有种无处安放地窘迫,老实点了点头。
江城雪追问:“院里的秋千也是你搭的?”
少年便像藤蔓上熟透的西瓜,脑袋频繁地一点一点,实则脸皮子底下早已红了个透彻。
江城雪把帽子放在旁边的桌上,不逗弄他了:“怎么突发奇想做这些?是遇到什么麻烦,有求于我么?”
“不是的。”贺熙朝匆惶变点头为摇头,解释道,“我给公主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以后不会再让公主涉险。做这些,只是想感谢公主上次的救命恩情。如果不是阿姐,恐怕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江城雪这下子终于了然,她道:“你实在不必太过耿耿于怀。”
“我上次便说过了,事关阿姊和大梁,哪怕那日你并未受困在王府,我也照样不会让金明池好过。”
“我知道的。”少年模样温顺,话音却忽而停顿,“所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阿姐。”他抬起眼,郑重其事地望着她。
须臾,小声道:
“生辰快乐。”
江城雪蓦然一愣。
“十一月十四日,今天是阿姐的生辰,对吗?”
贺熙朝重复说了一遍,声音比方才清亮不少:“阿姐,生辰快乐。”
江城雪与他四目相对,连她自己都忘了何时对贺熙朝提过生辰日期,想了半晌才记起来,是半年多前花影楼中听戏时,因他迷糊得连年岁都分不清长幼就想唤她阿姐,随意提过一嘴。
没承想,他竟牢牢记下了。
而其实还有一道事,她压在心底许久。今天,不止是原著小说中二公主的生辰,也是江城雪自己的生日。
在这个冰冷虚妄的世界中,眼前少年郎是第一个祝她生辰喜乐的人。
也是唯一那个。
晌午浅阳倏然透过冬日雾霭,穿过厚重窗格,映得一方天地光莹四射。杏眸似春水荡出潋滟旋波,心旌摇曳。
“谢谢。”她的眉梢已情不自禁地噙了笑。
“你也别忙了,膳房的事情交给宫人就好,我们出去试试你搭的秋千。”
“阿姐,等一下。”贺熙朝喊住她,眨着眼睛道,“这里还剩最后一道点心,马上就做好了。”
“是我新学的。”
最后一句是他特意强调加上的,语调隐隐透着期待。江城雪哪还有拒绝的道理,拉过一旁板凳坐下。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她过的都是娇生惯养日子,不需要亲自下厨,因此也不擅长厨艺。寻常煮些面条炒个素菜尚且勉强,但凡是步骤稍微复杂些的,便无能为力了。
如今贺熙朝忙活的手艺,瞧着就不简单。
案板上已然摆放着三块千层面,而贺熙朝沾满面粉的手中还有一块薄膜般的面皮,色呈丹朱,应当是在揉面的过程中添加了花汁食素。
又有一块仅用油脂和面粉揉制成的油酥,叠入丹朱面皮内裹紧。
他拿起擀面杖,将这张包裹着油酥的面重新擀平,使白色油芯均匀铺在红面皮内,形成“红白红”厚薄相同的三层颜色,直到层层薄如蝉翼,紧密贴合,这下已是占用了大半张案板。
继而把其对折,又擀平成适才的效果。如此重复两次,可见色泽相间十二层。
却还不够。
他以眼睛丈量整张面皮的长度,用刀切成六等份,而后垒在一起,红白交错统共七十二层,和案板上原有的那三块千层面如出一辙。
江城雪看得惊艳,隐约记得在食谱上见过相应的描述,似乎这在行内被称为开酥。
但她不知道,更精彩绝伦的还在后面。
眼见贺熙朝将各色面皮或切成片状,或揉成条状,乃至搓成球状。还有几个似犄角、似叶片,似……连她也不知该如何描述的奇怪样子。
总之尽是江城雪看不明朗的复杂操作。
紧接着,少年取出两个鸡蛋敲开,将蛋黄和蛋清分离,只留用后者,把蛋清涂抹在那块最大的片状面饼四周。
舀一勺红豆沙放在正中央,包裹严实。
这是在裹馅儿,江城雪心想,总算有一道她能看明白的步骤了。
可这个念头还没落下,贺熙朝随即开始组装那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每粘合一处,都在面皮上刷足鸡蛋清液。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江城雪慵懒打了个哈欠,再睁眼,眸子蓦地如铜铃一般瞪大。
少年的手掌心拖着一只醒狮。
适才所有的困惑在这一刹悉数豁然开朗。
那些形态各异的面皮里,扁圆形的做了眼睛,小球状的做了铃铛,似叶片的其实是耳朵,像犄角的确实是头顶犄角。而裹满豆沙的是脑袋,还有一根根条状的,最终经过弯折绕了脑袋一圈,是醒狮的胡须。
栩栩如生,威武又不失小巧可爱。
愣是宫中御厨见了都得惊叹三分。
“接下来,是要进笼屉蒸吗?”江城雪见他开始添柴烧火。
“不是的。”贺熙朝在炉子上放了一口锅,倒入生油,“寻常蒸煮没法显出七十二层酥的纹路,得靠油炸。”
江城雪错愕,她虽十指不染阳春水,但也知晓沸油滚烫:“你粘上去的眼睛耳朵,还有胡子,不会炸散吗?”
少年想了想:“我记得我娘说过,只要起酥的时候温度低些,不让油皮里的油溢出来,就能做成功。恰好这两日天气冷,应该可以的。”
说着,他伸手到铁锅上方,隔空感受油温。
江城雪将信将疑,看着他把醒狮模样的面点放进漏勺里,下锅油炸。
好奇心驱使着她不禁探头,油色金黄透明,依稀可见被沸腾油泡围在中央的面团始终维持着入锅时的样子,竟然真的没被炸散。
“你怎么会做这些?”江城雪诧异愈甚,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道,“难不成骁骑卫除了练武艺,还学厨艺?”
“阿姐莫要打趣我。”贺熙朝道,“这些都是小时候和我娘学的,自从成为骁骑卫,就很多年没再碰过了。”
江城雪由衷道:“想必你娘亲一定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手巧是真的,心灵……”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是真的心灵就好了,当年也不会被我爹骗得那么惨。不会在被街坊四邻戳着脊梁骨指责给人当外室之后,还不断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试图用亲手做的点心讨好那些人。”
江城雪一时有些接不上话。
贺熙朝续道:“后来我明白了,或许任何人都永远没法讨好那些先入为主对你有偏见的人。反倒当越不怕死,越能让人有所忌惮。”
“所以你才会赌命和金明池做交易?”江城雪从他这话中意会出另外一层涵义。他豁出性命地不怕死,是让金明池顾虑杀了他的后果。
少年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我从前觉得,一条命而已,也不过如此。”
“那现在呢?”江城雪下意识追问。
话音出口,她立马后悔了。见是贺熙朝侧头望来,猝不及防对视,分明对方眼底没有灼烈或深挚的暗喻,她却莫名心头一跳,做贼心虚般,翻腾出几缕难以言明的情愫。
她的长睫眨动了两下,不等少年说话,看向油锅仓促转移话题:“是不是快炸好了?”
贺熙朝点点头,算着时间捞出面点。
一颗拳头大小的狮头跃出热油,放进白瓷碟中。经过油炸的锤炼,非但用蛋清黏合的各处细节没有散得七零八落,反倒那七十二层酥翻出了细腻纹理。
醒狮的睫毛与胡须根根分明,成千上万,数也数不尽。淡黄色面皮制成的铃铛变得灿金明亮,异常精神喜庆。
似浴火涅槃,比入油锅之前精致数倍。
“阿姐要不要尝尝?”贺熙朝也没太大信心,“我是头一次做,不确定会不会好吃。”
江城雪看着少年捧到面前的醒狮酥,觉得味道怎样其实不重要,光是绝美的颜值就已经给足她惊喜了,一时间竟然舍不得下口。
贺熙朝看出来她心中所想,说道:“放久了也会坏的,如果阿姐喜欢,我随时给阿姐做。”
江城雪洗净双手擦干,捻起那块醒狮酥。
入口酥脆,却一点儿也不干硬,仿佛能吃出千层口感。融化了的红豆沙流淌过舌尖,丝丝缕缕的香甜瞬间盈满唇舌,又有恰到好处的酥皮做搭配,分毫不腻,忍不住咬下第二口。
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整只酥,仍嫌不够。
贺熙朝看出她的意犹未尽,说道:“面皮还有很多,我再做几个。”
“不必了。”江城雪拦住他,“我是很喜欢,但膳房里的活计让宫人照着食谱学便是了。”
她歪了歪头笑得娇俏:“今日是本宫的生辰,你穿成这样溜进明秋殿,难道要将时间都花在同一件事上么?”
语罢,她转身往厨房外走去。
贺熙朝当即处理干净自己双手沾染的面粉,连忙跟上。
刚走三两步,江城雪忽然停下脚步回头。
贺熙朝无端有些不明觉厉,接受她犹如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不由十指蜷曲捏住衣裳袖子。
半晌,终于听见江城雪的声音幽幽传来:“奇怪……”
“哪里奇怪?”贺熙朝眼神闪烁。
“你先前穿着骁骑卫的衣裳也进过后宫,并无人敢拦你。”江城雪道,“为什么这回偏换上了太监服?”
“公主之前自己说的。”贺熙朝长臂一伸,捞过她方才放桌上的帽子,戴在头顶,“我无论如何都是外男,出现在公主的闺阁周围会损了公主的名声,传出去不好听。”
江城雪想起来了。
在猎场行辕那会儿,她恼怒贺熙朝隐瞒官衔,下雨夜将人锁在门外。而少年是恁倔强的脾气,就直挺挺地站在雨里任由着淋。她为了把人赶回去,是表达过这样的意思。
居然——
她气头上说的烦心话,他也记住了。
不仅记住了,还改变自己去做到了。
像春风拂槛的细腻温柔,在她原本就已经不太平静的心尖吹过,让久处高岭山峰的贫瘠土壤在深冬里舒尔绽放开一簇芬芳。
不过言归正传,江城雪道:“按理说你穿这身衣裳,后宫之中没多少人能认出你司马都尉的身份。可明秋殿外头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怎么会放一个面生的太监进来。”
“你该不是翻墙进来的吧?”江城雪猜测。
“原先是想过翻墙的。”少年老老实实地不敢撒谎,“但搭秋千的用料太重了,翻墙带不进来。”他越说,眸光垂得越低,沉默良久,坦白道:“后来是霜棠姑娘……”
“给我开了门。”
“霜棠?”江城雪喉咙一哽,万万没想到身边出了内鬼,“……你给了她多少好处?”
贺熙朝抬起手,缓缓伸出食指和中指,把他们的交易招供了:“两根糖葫芦。”
他说道:“不过公主别误会,糖葫芦只是象征性收的。其实是我告诉她,今天才是公主真正的生辰,她就放我进来了。”
江城雪顿时哑然失笑。
这小姑娘对她倒是真的上心,但一码归一码,瞒着她收了外人糖葫芦的事可不兴发生第二次。于是甫一离开小厨房,她就把霜棠喊到面前,罚她半个月不准吃甜点。
“还有你——”她转而看向身后少年,“下回再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本宫,这身太监衣裳也忒别扭了。那什么名不名声的,我向来最不在意旁人嘴里的议论。”
“至于这次嘛。”她尾音拖曳,脸色绷着故作严厉,“念在你是初犯的份儿上,就罚你给本宫推秋千。”
少年目光擦过她唇角有一抹抑不住微微上扬的弧度,笑着应是。
冬时风寒,秋千不宜荡得太高,遂只浅浅摇摆着。好在这架秋千与时下常见的不尽相同,木凳后方添了一块横板作靠背,和座下的木凳一样铺着羊毛毡,既柔软又暖和。
江城雪背脊后仰,便可以浑身放松地倚在长椅,分外闲适。
她闭目养神,一时没有说话。
贺熙朝也不打扰,顺应她平静呼吸的频率将千秋推得起起伏伏。眸光没由来就落在她光洁的耳垂上,皮肤欺霜赛雪,轮廓曲线优美,却没有任何点缀。
少年倏尔心念一动。
“怎么不摇了?”感觉到秋千慢下来,江城雪不禁回头问。
可她话音尚未落,耳垂突然被握住了。
阻止了她转头的动作,身体随之僵硬。
“别动。”贺熙朝嗓音低哑。
似带了几分不容分说的霸道。
紧贴皮肤的那双手无比炽热,指腹恍有常年习武养出的薄茧,一边搔得她酥痒交加,一边又裹缠着掌温钻透肌底,灼伤她四平八稳的脉搏,心跳颤颤巍巍地,就加了速。
仿佛超脱思绪控制,江城雪愣愣坐在秋千上一动不动,刹那,浑身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处。
灼热滚烫中忽而袭来一点细微凉意,转瞬即逝,取之而来的,是耳根似乎垂上了些许重量。
不及她探究,另外一边耳朵也是同样。
待贺熙朝松开她的耳,江城雪旋即抬手想要触碰。可指尖将要摸到耳垂,腕骨蓦然被少年攥住,不轻不重的力道包裹着她,并不令人厌恶,却也恰好制止了她想摘取耳上物什的举止。
只能纳闷反问:“你给我戴了什么?”
她凭借着直觉感受,好像是一枚耳铛。
贺熙朝沉声道:“生辰礼物。”
“是我亲自取材和打磨的。”他说,“所以,阿姐能不能不要摘掉它?”
江城雪的手腕仍旧被他钳制着,好像只要她一刻不答应,他就一刻不松似的。
少年温柔嗓音中藏着几分韧劲,温热掌温中蕴着几点执拗,催得她鬼使神差就点了头。
可贺熙朝还觉得不够,反复求证:“阿姐身为公主,可要一言九鼎啊。既答应了我,就不能反悔。”
江城雪简直拿他没办法,眉目无奈得染了宠溺:“只要它不丑,我保证永远戴着,这样总行了吧。”
“好,永远。”
贺熙朝慢慢松开五指,然后语气坚定向她保证:“不会丑的。”
江城雪命溪竺将妆匣内的小铜镜取来,在瞧清自己模样之前,她先看见了一片白雪,落在镜面正中。继而,是两片、三片……
“下雪了。”她仰头望天。
南方的初雪不比北地那么轰轰烈烈,晶莹雪花好似蒲公英的花瓣儿,轻盈随风,翩跹起舞,最终盘旋着飘落。万物都镇不住舞姿,最终拜倒在它的白裙下。
“我记得母亲说过,我出生那日,也下了一场雪。”江城雪摊开掌心,任由冰凉雪花坠落在她掌中,被她手心的温度所融化,“应当比今日的雪更大,满城飞絮。”
“阿姐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么?”少年问。
江城雪不清楚原身的名字有何深意,但自己的名字确实如他所言,满城飘雪。
贺熙朝见她默认,低吟道:“我之前听说,初雪是天神降临到世间最纯洁的美好。”所以阿姐也是。
话音恰如其分地戛然而止,不矜不盈。
江城雪仿佛没能听懂其中深意,只见飘雪有逐渐张扬之势,她从秋千上站起来走向暖阁:“但愿有你说的美好吧,我如今只盼着瑞雪兆丰年,接下来的事情都顺利些便好。”
而她语罢,不知是不是贺熙朝的话得了应验,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停在明秋殿的墙头。
鸽子仰头伸长脖子,黑豆一般圆溜溜的眼睛转转悠悠,像是在寻找目标。
突然,发出绵长叫声:“咕咕——”
随即迅速飞到江城雪与贺熙朝跟前。
二人不由得对视,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一抹心照不宣的默契。
待环视四周确认过隔墙无耳,这才拆下绑在白鸽小腿上的木筒,倒出藏在里头的信笺。
“是好消息。”江城雪道,“西秦如今尚能作战的兵力不及以往五成,其中老单于的九皇子占了半数有余。阿姊的意思是,她已经和那位九皇子达成交易。只要大梁派兵襄助他登基,他愿意让西秦向大梁称臣,岁岁朝贡。”
“有西秦皇子做内应,大梁兵马就可以在秦境内畅通无阻。”贺熙朝道,“能最大程度降低我们兵力折损。”
“此事刻不容缓,等不到下一次大朝会了。”江城雪敛眉道,“熙朝,需要辛苦你去御书房面圣请旨。只要皇兄一个点头,铜州节度使即刻出兵就不算先斩后奏。”
“好,我换身衣裳,现在就去。”贺熙朝大抵能明白她的打算,全权听从吩咐。
然而少年刚迈出去两步又回过脑袋看她。
“还有什么问题?”江城雪问。
“阿姐。”贺熙朝忽然叫她一声,格外的一本正经中带着点儿试探,“你刚刚叫我什么?”
江城雪微怔,顿了顿道:“自然是叫你的名字。”
少年对她这个回答并不认账,直勾勾盯着她眸光闪烁的眼睛:“我想再听一遍。就一遍。”
恳求深切。
江城雪朱唇动了动,那声称谓并非她本意,只是思绪专注于其他事物时,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过于亲昵了。
她努力抛开杂念,尽量使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用咳嗽清润嗓子:“熙朝……”
声如蚊喃,但小郎君顷刻眉目盈盈,眼底装盛了璀璨星芒。江城雪便知道,他听见了。
贺熙朝走后,她望着菱花镜倒映出的女子,面色红润,左右耳垂分别吊着耳铛。
坠子乃由菩提根所制,如玉莹白。形状则呈方方正正的六面体,边角稍稍圆润,六面各自镂空刻着一到六的骰数,不难认出,这是一枚骰子。
与寻常赌桌上的骰子不同,此物空心,正中央镶嵌了一颗色泽彤红的物什,使得六面镂空的骰数皆映着艳红。
江城雪指尖反复摩挲,没有摘下来,却隐约猜到了里头的东西。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