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玉足高高踮起,踩在散乱一地的书卷宣纸上,女子半边脸儿贴伏在案面儿上,乌黑的发散开来,半掩着玉白的脊背,偏着半张脸,氤着潮气的眸望朝后过来,颊上红云未褪……

齐敬堂睁开眼,梦中声色如潮水般退却。他初醒时,眼中尚有几分迷离,仿佛还陷在一团轻软的烟罗中,指尖滑腻的触感尚未消霁,他起了身,按了按眉心,心情难得几分畅快。

“南枝。”

不过几息之间,他已收敛好情绪,声音沉稳如常。

守在门外的丫鬟紫苏听到房里的动静,推开门,却停在那架沉香木绣千山飞鸟图的屏风后,不敢再往前。

“禀侯爷,南枝姑娘去老夫人那儿了。侯爷可要起?”

房里人淡淡的“嗯”了一声。

很快几个丫鬟捧着首金铜盆等一应器具、衣裳鱼贯而入。过一炷香的时间,齐敬堂已收拾齐整,发以玉冠束顶,眉眼端方却不过分锋利,唇薄而色淡,下颔紧绷分明,却并不过分清瘦。

一身石青色交领右衽直裰,虽是将门之后,也曾于沙场上薄命拼杀,然而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像是钟鸣鼎食之家以书卷翰墨滋养出来的翩翩公子。

只在那目光沉沉压过来的时候,不自觉便让人心口一颤,忆起他刀光剑影的往事,畏惧顿生。丫鬟柏叶被那目光一扫,忙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紧张的埋下头,方才双颊上的绯红也一点点淡下来。

“去安顺堂。”齐敬堂道。

紫苏忙应声,待见自家侯爷走出几步,才扯了扯仍在愣神的柏叶,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这才急匆匆的跟上去。

***

“你要赎身?”

“是,”南枝跪在下首,垂着一张脸,

“奴婢这些年蒙老夫人、侯爷的恩惠,攒了些体己。眼见侯爷也要成家立业,府内自有忠妇打理,老夫人如今也康健顺遂,奴婢再无忧虑,便生了回乡之念。还望老夫人允准。”

老夫人与身旁的杜嬷嬷对视了一眼,随即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声调中有几分失态,便压了压情绪,捧起茶来饮了一口,再出声时已声调平稳:

“怎么便起了赎身的念头?你这丫头聪慧明理,是个难得的。我瞧着堂哥儿对你也算器重,这我心里头也舍不下你。遇着了什么不顺当的事儿?”

南枝微微抬起了头,还带了几分淡而柔顺的笑。

“蒙老夫人、侯爷厚爱,奴婢哪有不知足的?只是奴婢到底年恋着失散的亲人,想着回乡看看,还请老夫人成全。”

老夫人听罢,倒一时无话。腕上小叶紫檀的佛珠推到手上,一颗颗的捻动起来,似在思索考量着什么。

南枝也无意识的捏紧了衣角,心中有些坠坠不安。她今日求老夫人赎身,有几分赌的意味在里面。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呆久了,早已养成了处处谨慎小心的性子,只是如今……如今却再也顾不得了。

想起如今齐敬堂看自己的时候那愈发幽暗的眼神,那修长指骨碰在脸颊上的触觉,日趋明显的暗示与暧昧,让她对离府这件事愈加急切起来。

她也曾向他提及要赎身出府的话,哪知他却只是淡淡扫她一眼:“只当你犯了糊涂,莫要有下次。”

她心里发苦,不敢再提。

然而逼着她赌上这一把的,还是前日夜里,他叫住她,将一个册子交到她手上。

她疑惑的抬起头,明亮灯火里,讳莫如深的神情,幽深的眸子……还没等她看清他眸子里的情绪是什么,他便收回了手,神情淡淡地转了身,投入到了长篇累牍的公文中,他笔锋不停,只留下一句含糊不明的话。

“你准备一下。”

而待她满心狐疑地走出房,借着稀薄的月光,摊开册子看了一眼,一张脸霎时红透,双掌如烫着了一般缩回去,册子“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风将册子又吹开了几页,哗啦啦的,像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声响。

不能再等了。

南枝回过神来,暗自捏了捏指骨。即使是一场赌,她却也有六七分的把握,只因她这些年对老夫人的脾性也算了解一些。

当时她和一众丫鬟被送到侯爷身边,最终留下来的,却只有她一个。她这些年审时度势,步步谨慎,才得以周旋于老夫人与侯爷之间。她却深深的明白,要在齐敬堂身边立足,需以他为重,后来便全然成了齐敬堂的人。

老夫人早就对她不满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将她调离齐敬堂身边。更何况她这些年向齐敬堂塞了不少丫鬟,却通通被送了回来。

当然最主要的,是老夫人属意将自己娘家的侄孙女塞给齐敬堂,她这个所谓的贴身宠婢到底有几分戳眼了。

老夫人长久的沉默让她心中的不安更甚,若非齐敬堂的路子实在走不通,她也不会冒着惹怒他的风险来求老夫人。此时有丫鬟走进来,屈身禀道:

“老夫人,侯爷来请安了。”

南枝心中一沉,便去看老夫人,见老夫人一摆手,她便立即从地上起身,立在老夫人一侧,只觉得心中那点不安更甚。她隐隐觉得,今日这一赌,怕是赌错了。

“孙儿给祖母请安。”

齐敬堂站在堂内,负着手,只将头微垂了垂以示敬意。

老夫人笑呵呵地招手让他坐下来:

“才念叨着你,这便过来了。”

瞧见他穿的单薄,不禁嗔怪道:

“现下已入了秋,该穿的厚实些。得了风寒可怎么好?”

她又将话头转向南枝,语气里有些嗔怪:

“你们贴身伺候的,也该劝着些。”

南枝忙屈身应“是”。

此时小丫鬟替齐敬堂上了茶来,齐敬堂抬手接过茶,拿盖子刮了刮茶沫,垂眸饮了一口,方才淡声道:

“祖母说的是,孙儿自当注意。”

老夫人见他语气冷淡,脸色微僵,却压下来话锋一转,笑着转过头,冲南枝招了招手。待她过来,将她有些发凉的手握在自己掌中。

“这丫头是个细心的,知道我入秋后素有咳疾的毛病,一早便煮了梨汤来孝敬我,嘱咐我入秋了凉,要多添些衣。瞧着这双手冻的冰凉。”

齐敬堂抬起头,浮光掠影般的看了南枝一眼。

“是,她是个好的。”

“你既知道好,便该也偏疼她些。这丫头今早同我说,想要赎身回乡,可是在你那儿受了什么委屈?我怜她孤弱,自然舍不下她。只这丫头去意坚决,我不好随意做主,倒想问问你的意思。这丫头既给了你,留与不留,还是你说了算。”

齐敬堂端茶的手一顿,接着“啪嗒”一声,将茶盏搁在了小几上。动静不算大,但在寂静的堂内,让人听着有些惊心,尤其是听在南枝耳里。

她闭了闭眼,知道这一次是自己赌输了,忍不住微抬了头,用余光去探寻他脸上的情绪,但那张脸仍如往常一般平静,甚至连眼风也未扫她一下。

南枝不禁攥紧了袖口,一颗心越发地沉。

“祖母的意思呢?”

他的语气仍然冷淡,面上是一贯的温和,如同此事于他只是风过无痕,起不了半点波澜。

“按我的意思,自然是舍不得。你身边也没个能立起来的丫鬟,她走了,我也不放心你。”

“那便留下吧。”

齐敬堂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很平常随意的语气,“她年纪还不到,不好坏了府上的规矩。”

***

出了安顺堂,冷风一吹,南枝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意,不禁打了个哆嗦,低着头一路跟在齐敬堂身后。

前面的人停了步子,她也没回过神来,差点撞上去,忙慌慌张张的往后退。

一抬头,见对方恰好在看自己,一时僵在原地。那人又看了她一会儿,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便走了。

南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不敢松下这口气来。

眼下是快要到上朝的时辰,他是定远侯,又兼着刑部尚书的差事,眼下是没倒出时间来处置自己。

南枝回到房里,怔怔的坐在妆台前,只觉得这一日的时间过得出奇的慢,仿佛时间是一秒秒挨过的,像一把刀刮磨在自己的鳞片上,而她是一条待宰的鱼。

这些年她对齐敬堂也多少有些了解,自己这般违逆了他的意思,不可能便被轻轻放过。

天色渐渐黑下来,院里陆陆续续的掌上灯。南枝听到院里的动静,知道是齐敬堂回来了,这个时候她便该赶紧过去伺候。只是她今日却是能躲一时是一时。

月明星稀的时候,南枝琢磨着他应已到了快入睡的时辰,才稍松了一口气。正在这时,门扉被敲响,是紫苏的声音:

“南枝,侯爷叫你过去一趟。”

南枝进到里间的时候,齐敬堂坐在案后正翻看着什么,时不时提笔勾画着。

她轻着脚步,打了帘子进去,人只站到了角落里,贴着墙根躲着,不敢再上前。

纸张自指间一页一页翻过,直到一本账册合上,齐敬堂才抬了头。

目光在屋里逡巡了一圈,才发现躲在角落里的南枝。

灯光灰暗,她半垂着颈子,一团幽微的烛光打在她尖尖的下巴处,显出几分伶仃瘦弱来,似要竭尽全力把自己缩在黑暗里,像只躲藏的可怜兔儿。

他眉头渐渐松缓下来,积堵了一天的郁气也消散了些。只她这么不听话,总要给些教训。

“过来。”

他沉声。

南枝心中一沉,终究是在他带着威压的目光下,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公子。”

她在他身侧跪了下来,声音虽压的低,却没有楚楚可怜的意味。

他伸手碰了碰她有些发凉的脸颊。

整个侯府都要尊称他一声“侯爷”,只有她被特许称“公子”,可见荣宠。

南枝瑟缩抬首,半咬着唇,烛光里似乎在她隐有水光的眸中晃了一下,像一闪而逝的星辰。她却很快又埋下头:

“奴婢知错,请公子责罚。”

齐敬堂收回手,眼中冷了几分。

不是请求宽恕,而是请求责罚。他有些不明白,明明这丫头聪慧清明,办起事来稳妥利索,却唯独在这种事上半点儿也不会讨他欢心。

他转过身不再多言,将她晾在一旁,只将长案上杂乱的账册、公文一一规整起来,房中一时静默了几息。直到齐敬堂再开了口:

“衣裳褪了。”

“去里头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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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身宠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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