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殿下。”朱策道,“此女名叫如月,年方十五,是浣衣局的宫女,之前从未在前庭伺候过。”
“好,如月。”奚旷颔首,“从今夜起,你便守在此处,无事不得出披香殿,也不得乱动殿中物件。”
如月脸色一僵。
谁都知道,今早清鸾公主殉国了,尸体还停在披香殿里呢。宁王殿下这是……这是要她和死人待在一块啊!
她吓得不轻,但又不敢违抗,只能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平静:“奴婢……遵命。”
“若是发现什么异常,立刻禀报外面的守卫。”
话音刚落,名叫如月的宫女的脸便又唰地白了一层。
异常?披香殿就她一个活人,能有什么异常?
她情不自禁地飞快瞥了一眼奚旷身后,殿门未关,寒凉的夜风从外头吹进来,吹得他身后床帐白纱轻卷,而里面躺着一个朦胧人影,无声无息。
如月差点跪不住。
“奴、奴婢……遵命。”
朱策又敲打了如月几句,让她好生看着清鸾公主,若有任何疏漏,便如何如何。见把人小姑娘吓得够呛,这才随奚旷一同出了门。
“胆子真够小的。”朱策咂了咂嘴,提着两箱文书跟在奚旷身后——他可不敢把这些东西留给一个小宫女看守。
“胆子小,才好拿捏。”奚旷道。
“殿下,恕属下多嘴问一句,您对清鸾公主如此看重,就因为她是笼络南邬百姓的好人选么?”
“不然呢?”奚旷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朱策缩了缩脖子:“就问问嘛。这清鸾公主问贺暄要了假死药,是又想要名,又想要利,可见她此前的贤名都是骗人的,这样的女人,虽然胆子不小,但最会审时度势,也很好拿捏。您若是能靠她笼络南邬人心,想必也能得陛下欢心。”
奚旷脚步微顿。
“慎言。”他警告朱策,“她能笼络人心,却不是我要靠她笼络人心。我是什么人,需要笼络人心?”
朱策自知失言,忙低下头,再不敢吭声。
南邬的人或许不大清楚,但他身为北炎的臣子,自是知道这宁王实则是前几年才被当年的大将军、如今的北炎皇帝奚存认回,好不容易靠军功崭露头角,但也因起势太快,而被奚家嫡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视作眼中钉。此次出战南邬,输了会惹皇帝不高兴,赢了会惹太子不高兴,方才那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少不得被太子篡改意思,离间陛下与宁王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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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如月开始过上昼夜颠倒的生活。
虽然清鸾公主是个好人,但人已经死了,把她和死人关在一处,哪怕外面有活人把守,她也是怕得不行。
她不敢靠近那张床,便尽力靠着门,听着外面士兵巡逻的声音,才能稍微安定一些。
唯一的好处,就是这里比浣衣局轻松多了,饭还管饱,她除了发呆,什么也不用干。
只要熬过了吓人的夜晚,一到白天,宁王便会来殿中处理政务,问完是否有异后,她就可以离开,自己找个地方休息去了。
虽然不知道宁王这是什么爱好,喜欢和死人待在一起,但她也知道,这些贵人的事,她越好奇,只会死得越快。
当然了,她也不知道,在她夜里贴着门板给清鸾公主的尸体守夜时,外面那些“让人安心”的士兵,其实也在悄悄监视着她。
她能活到现在,全赖她战战兢兢、老实巴交。
到了第三日,宁王一走,如月便按例来到披香殿,开始今天的守夜。
饶是胆小如她,在守了这么几天后,心中也有些麻木了。
她照常搬了张软垫垫在门边,自己盘腿坐在上面,借着屋内的烛光,开始给自己打络子。
长夜漫漫,她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过了大半夜,如月终于打完了一副络子,起身看了看钟漏,刚过丑时不久。她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一边晃着酸痛的胳膊,一边在屋内来回踱步,松松筋骨。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是她的幻觉?还是有老鼠溜了进来?怎么她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
如月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冷静,冷静。外头那么多活人呢,清鸾公主又是个好人,不会有事的。
她咽了咽口水,僵硬地回过头,屏住呼吸,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沙沙,沙沙……
如月额上冒出汗来,她咬着嘴唇,目光落在清鸾公主躺着的那张床上。
她在这座宫殿里待了这么多天,从没敢靠近那张床三步以内,此时此刻,夜深人静,那白纱低垂的帷帐之中,确然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声音。
不会真的是老鼠在啃食尸体罢?!
如月有些崩溃,却又不敢去想更恐怖的事情。
她本想直接出去禀报守卫,但想起宁王那张冷峻无情的脸,万一出了什么事,定是要算在她头上的。
左思右想,如月唯有牙一咬,心一横,大步上前,用力挥开了白纱!
“啊——”
月朗星稀的夜晚,披香殿内突然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守卫们倏地提起武器,刚踹开披香殿的大门,就见那瘦小的宫女连滚带爬地出来,拽着最近的一名守卫衣角,涕泗横流,浑身战栗道:“诈尸了!诈尸了!”
还没等守卫问个仔细,她便心胆俱竭,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屋檐下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两个人。
是奚旷,与朱策。
“殿下!”守卫皆是宁王心腹,只执行命令,从不多问,“如月姑娘今夜一直在打络子,打完络子后活动了一会儿,似乎是发现了什么,走到清鸾公主榻边,随即便被吓成了这样。”
奚旷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如月,跨进了披香殿的门槛。
朱策对守卫道:“殿下刚从军中处理完军务回来,既然如月姑娘声称诈尸,那殿下便不能不来看看。你们先退下,顺道把她也带下去。”
“是!”
守卫们带着如月一离开,朱策便立刻关上披香殿的大门,往内殿赶去:“怎样,公主她是不是——”
“站住。”奚旷声音冷淡。
朱策便不敢再接近一步。在他的角度看来,奚旷的背影把床上的人影挡了大半,只有一截被面垂在外面——咦?什么时候盖的被子?
奚旷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床上的女子。
她服下的假死药,终于在这第三个夜晚开始失效。
白日里,她还是脸色雪白、死气沉沉的模样,到了现在,脸色已恢复了些许红润,连嘴唇都有了几分血色。可她的表情却十分痛苦,双眉紧蹙,身体微微抽搐着,衣料摩挲时,便发出如月所听到的窸窣声音。
奚旷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
滚烫。
他蓦地皱眉,掰开她攥着衣袖的手指,手心里也是滚烫,而捂在衣服与被子里的肌肤,比露在外面的,更要热上许多。
“清鸾公主。”他低低地唤她,“听得到我说话么?”
她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仍是在小幅度地抽搐着。手腕上的脉搏在微弱地跳动,可她的呼吸却几乎等于没有。
“朱策!”他放下她的手,厉声道,“贺暄可有说过,人醒来之后会如何?”
“回殿下,贺暄没说,您当时也没问。”
“去喊军医。”顿了顿,奚旷又道,“南邬没死的御医,也一并喊来。”
朱策也知道事关重大,拔腿就跑。
最先赶到的是军医张大夫。一看又是披香殿里的女人,他不由眉头一皱。
“张重行。”奚旷盯着他,“三日前,你告诉本王,这清鸾公主必已死无疑。可今日守夜的宫女却声称公主诈尸,你如何解释?”
“什么?”张大夫一愣,急忙上前,待看到床上女子轻微抽搐、却明显是活人的样子时,一个趔趄,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
“还不快治!”奚旷寒声道,“此女妄图殉国,动摇民心,还不快救下她,也好让本王向父皇复命!”
张大夫不敢耽搁,立刻开始把脉察看。
过了一会儿,朱策带着几个南邬的御医也到了。
这几个御医,大多是一些年老的、跑不动的,所以才留在了皇宫里。本来见了奚旷,还郁郁不快,可一听说公主还活着,几人顿时激动万分,立刻开始与张大夫一同诊治起来。他们比张大夫更了解清鸾公主的体质,他们拟下的药方,由张大夫过目后,很快便由人下去熬制。
奚旷站在一旁,表情看不出喜怒,可随着诊治的时间越来越长,汤药都灌了几碗下去,清鸾公主的抽搐倒是好了,呼吸也有了,可依旧昏迷不醒。
张大夫擦了擦额角的汗,道:“从来没听说过,人死还能复生的。但公主至今不醒,或许是腹中的金珠还有影响?”
其他几名御医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唯一能看出的,也就只是公主惊厥、发热罢了,其他什么也瞧不出来。
见奚旷脸色愈来愈差,唯一敢说话的张大夫也只能道:“眼下公主高热未褪,或许得等高热下去,才能醒来,殿下不必太过担心。”
“多久才能退热?”
“药已喝下,大约一两个时辰便可起效。”
奚旷颔首:“既如此,你们便先退下,随时听传。”
有南邬的御医鼓足勇气道:“宁王殿下,公主她如今昏迷不醒,我等多年侍奉,可否……”
“退下。”
他眼风如刀,那御医顿时噤了声。
朱策带着几位大夫很快离去,奚旷看着床上面色红润、呼吸起伏的女子,缓缓地笑了。
今夜他去了一趟军中,商议完军务,回宫路上还遇到了两个南邬臣子派来的刺客,所幸穿着甲胄,并未受什么伤。
那两个刺客也很快伏法,只是死前望着他的眼神犹带愤恨。
他不禁想,若是等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便是那灭了她国的人,当作何感想呢?
“你的好御医已经走了,不必再装了,清鸾公主。”他俯下身子,手指掐住她的两颊,阴恻恻道,“那药力当真后劲如此强大?还是说,你根本不敢醒来?”
女子被迫朱唇微张,淡淡的呼气在冬夜凝结成丝丝白雾,与他的吐息交织在一起。
他的诈语,她不为所动。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觉乏味,松开了手。
“堂堂清鸾公主,如今怎么变得如此懦弱?你当初可不是这样的。”
烛火摇曳,窗外是未化的冻雪,窗内是沉默的旧人。
奚旷抬起手,扯开战甲,撩起衣袖,臂上旧伤交错,触目惊心。
“我身上这一百零八道鞭伤,皆拜你所赐。”
“你若再不醒来,我便让你的族亲也尝一尝,这表明恭柔贞静的清鸾公主,内里到底有着怎样一段歹毒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