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
非但是在场的宾客俱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连在女宾席内与好友说笑玩闹的苏荷愫身形也是一僵。
父亲已给自己定下了婚事?
还是他的门生?
沈清端,她倒是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她眨着朦胧的杏眸,于灯火阑珊处望向两座并排插屏外举着酒杯的苏山,虽是竭力忍耐,可捏着软帕的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陈氏也敛起了待客的笑意,凝着眉不住地望向男宾处的苏山。
好不容易熬到了宴席结束,一送走宾客,陈氏便命红袖和身边的嬷嬷们去将苏山迎来,她要问清楚那个沈清端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巧的是苏山已喝的伶仃大醉,虽是被小厮们劝着喝了一碗解酒汤下毒,可他依旧是醉得不省人事。
陈氏被气了个够呛,只得退而求其次地去将梧桐寻了过来,问清楚沈清端这人的来历后,便面色沉沉地去了枫泾院。
此刻的苏荷愫已卸下了钗环玉簪,正斜卧在美人榻上凝神赏看着桌案上的粉芍药,如瀑般的青丝似垂柳般落在她如玉般的皓腕之上,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
侄女肖姑,苏荷愫虽比不得苏贵妃倾国倾城,可姿容明媚却也远胜京中其余贵女。
那沈公子固然有几分长于常人的才情在,可家中如此清贫,陈氏如何愿意将幼女嫁过去受苦?
她便缓步走进内寝,细微的动静惊醒了正在神游太虚的苏荷愫,她便从美人榻上坐起了身,笑意盈盈地说道:“母亲怎么来了?”
绿韵及碧窕等丫鬟连忙要去为陈氏端茶泡水,可红袖却笑着拦住了她们,说道:“不必忙了,随我去耳房说说话吧。”
这便是陈氏有意要支开她们的意思,绿韵便乖顺地应下了红袖的话,一行人钻进了耳房里头。
待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后,陈氏立时便红了眼圈,哽咽着道:“也不知你父亲为何如此心狠,竟要把你许给那样的人家。”
这话一出,苏荷愫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脑海中更是嗡嗡作响。
“母亲这话是何意?”苏荷愫问这话时尚且还能稳住自己的心神。
可陈氏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将这一年多学来的闺训统统忘了个干净。
“那沈清端只有个秀才的功名,家里有个寡母并薄田两亩,如今正住在后头的葫芦巷里。”
苏荷愫扬高了语调,不敢置信地问道:“莫非是父亲吃醉酒了不成?缘何要将我许给这样的人家?”
并非是她嫌贫爱富,实在是如今的苏家已是富贵鼎盛到了极点,平日里她的吃穿用度样样精细,连净面用的皂角也值得了一两银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你父亲整日将‘权势、荣耀’等话挂在嘴边,生怕让别人议论起我们从前乡野农人的出身,如今却是失心疯到不管不顾苏家的名声了。”陈氏怒意凛凛地说道。
母女二人一时相对无言,直至到了后半夜时,陈氏才叹息着抚了抚苏荷愫的秀发,说道:“明日便是你长姐回门的日子了,姑爷也要一起回来,先将这事放一放吧,省得误了你长姐的正事。”
苏荷愫便顺着陈氏的话点了点头,心中对长姐的担忧到底是占了上风,便不再去想自己的婚事,只与陈氏议论起徐家的家事。
翌日一早,陈氏与苏荷愫早早地便起了身,两人皆用脂粉遮盖了眼下的乌青,换上鲜亮的衣衫后立在门口候着徐家的马车。
宿醉方醒的苏山姗姗来迟,他似往常一般凑到妻女身前与之说话,谁知陈氏却冷着脸扭过了头,连正眼也不瞧他。
苏山心内纳罕,慌忙去问苏荷愫,只道:“是谁得罪了你母亲?”
苏荷愫摇头只作不知。
好在苏景言似一阵风般赶了过来,围着陈氏叽叽喳喳地论起了长姐的近况,陈氏紧绷着的面色里才露出了几分笑意。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一辆翠帷马车才从城西缓缓逶迤而来,苏景言也不在吵闹,与苏山一前一后地跨出了苏府的门槛。
片刻后,身量修长的徐致先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还来不及与一寸之外的岳丈岳母行礼之时,马车里的苏月雪已急不可耐地探出了头。
他只得先将规矩与礼数搁在一旁,连忙上前去将妻子从马车上搀扶了下来。
被半扶半抱着下了马车,落地时的苏月雪已羞红了双颊,她下意识地便要挣脱开徐致揽住她腰肢的手,谁知那人却越收越紧,整个人几乎黏在了她身上。
苏山与陈氏瞧着女儿与姑爷这般恩爱的模样,都已是笑得合不拢嘴,欢欢喜喜地将他们迎进了苏府。
苏景言也多瞧了几眼自己的这个姐夫,只见他生的气宇轩昂,走路时虽步伐成风,目光却牢牢地落在长姐身上。
只这一眼,他便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压在心口的那股郁气也随之纾了出来。
苏荷愫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苏月雪一人身上,从上至下瞧了一通,连她改换成妇人髻的发丝都没放过,只为了确保长姐未受任何磋磨。
徐家家事复杂,如今的徐夫人并非徐致生母,且坊间还有传言说,徐致生母的死与徐夫人脱不了关系。
苏荷愫怕长姐单纯的性子应付不了那精明干练的徐夫人,可瞧着徐致对长姐关怀备至的模样,她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消散了些。
许是苏荷愫的目光太过炙热,搀着妻子的徐致猛然抬头时,恰好与她探究的视线不期而遇。
看清楚妻妹的容色后,徐致敛下了眼中的惊艳,和善温润地回以一个示好的笑容。
苏荷愫也大大方方地一笑,而后则刻意放缓了步子,与缀在后头的菡萏齐头并列。
菡萏手里端着苏月雪备下的回门礼,面容似有几分疲惫之色,且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最前头的苏景言身上。
苏荷愫忙出声唤醒了她,道:“怎得瞧着菡萏姐姐一副昨夜没睡好的模样?”
菡萏这才如梦初醒地拢回了自己的视线,不自然地避开苏荷愫的眸光后,回道:“新换了地方,有些睡不安稳。”
苏荷愫也不深究,只缠着菡萏问起了徐家人好不好相与一事,至于长姐和姐夫房里的事,她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自然不好多问。
午膳之时,心情大好的苏山让梧桐拿出了昨夜备好的女儿红,拉着姑爷的手论起长女的乖顺与贤惠来。
徐致一一附和,并言辞恳切地说道:“能娶到雪儿,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这一句话让陪坐在一旁的苏景言闷头闷脑地连饮了好几杯女儿红,见他还要另起一坛,徐致忙劝道:“这女儿红酒性颇烈,内弟少喝为妙。”
苏山却为徐致斟满了一杯酒,笑道:“不必管他,今日他高兴,且让他多喝几杯。”
徐致这才盛情难却地饮了两杯女儿红,苏山还要劝他喝第三杯,他却羞窘地推辞道:“再喝……便要醉了。”
苏山也不计较,他如今是越瞧这个女婿越顺眼,连醉醺醺的儿子都只让人扶去了最近的耳房,只专心与徐致说话。
花厅内的陈氏听得儿子醉倒、姑爷被劝酒时气得骂了苏山好几声,这才让红袖寻两个机灵些的丫鬟去照顾苏景言。
立在苏月雪身后的菡萏听得此话后,黯淡无神的杏眸里霎时染上了熠熠生辉的亮色,她俯身在苏月雪耳旁密语了一阵,便捂着肚子走出了花厅。
苏月雪如今正担忧着不胜酒力的丈夫,便与陈氏说道:“大婚那日夫君喝多了酒,吐了一天一夜才见好。”
陈氏一听立时收起了笑意,催着嬷嬷去外间拦住国公爷,只沉声道:“不许让他再劝姑爷喝酒。”
眼瞧着陈氏面色冷凝不已,苏荷愫便笑意盈盈地问长姐道:“我瞧着长姐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话音甫落,苏月雪也顾不上再担忧丈夫,双颊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直红到了耳朵根。
她本是对姻缘一事再没有了盼头,谁成想会遇到那样好的徐致,如今的日子也如浸在蜜罐子里一般甜。
小女儿的话也让陈氏无比慨叹,她细细地问过了长女这几日在婆家的日子后,得知徐家万事皆由老太太管事后,方才松了口气。
她道:“姑爷身边既没有通房,可见不是个贪恋美色的。”
徐氏又教了长女一些夫妻相处之道,才笑道:“你二弟的婚事也定下来了。”
苏月雪与苏荷愫皆是一惊,陈氏也不欲卖关子,直说道:“定的是镇国公家的嫡长女,闺名叫嫣然的那一位。”
苏月雪不懂朝政之事,只下意识地为苏景言开心,纵使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听闻过镇国公府嫡长女的贤名。
苏荷愫却听出了几分端倪,她抬眸望向陈氏,见她脸色并无几分喜色后,才问道:“她不是定给了太子?”
陈氏慨叹一声,声音悠远而又怅然:“是陛下亲自说的媒,你父亲本是中意骠骑大将军家的次女,如今也只得作罢了。”
苏荷愫还来不及追问里头的关窍,外间廊道上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似是红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