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第 22 章

姜月见只给了他三日研究的时限,苏探微并不急着着手,他用了太后和老太医都不会打扰的一点挑灯夜战的时间,将所留下来的这些残卷重新誊抄了一份,至于这本真迹,则原原本本毫无损失地还给了太后。

他询问过乔玄,当年太医院的火起得十分玄怪,来势汹汹,半夜三更的,等到人发现太医院起火时,整个藏经的寒止斋的门柱都被烧塌了一根。几个中青年一代的翘楚,就在那场莫名其妙的烈火里葬送,这才有了后来太医院后继无人的窘迫。

葬身火海的几名太医,有两人是乔玄的得意门生,谈及往事,仍不可避免心痛难抑,并告诉苏探微:“他们是很得先帝信任的,除了医术,他们这辈子就没正经地干过别的,火起之时,我的几个弟子为了抢救寒止斋的古籍前赴后继,最后,书没有救过来,人也丢在大火里了,等到火扑灭了,人捞出来,已经只剩下几具焦尸了……”

医案毁损得很严重,只剩一些被肢解过后的边角,姜月见机敏将它收好,或许是从这场古怪的火情里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迹象,她主掌中宫多年,人不算笨,天子战死,太医院转头大火,可能看出这里有几分蹊跷。

剩下的这些医案,仅能看出,当年他让太医院拟的那一份千金方,其中秉笔之人,有一个叫作黄钟吕,一个叫作钱元夏。这两人,照乔玄的说法,都已为了拯救经书,死在了那场尚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的烈火里。

看起来丝丝入扣,彻底断了线索,但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不知黄钟吕与钱元夏可有在世的家眷,他们的籍贯、生平,或许还可以继续查下去,但这已经不是身在内宫的苏探微能够办得到的了。

得托一个人办。

苏探微立时心中有了决定。

此间太医院平素安静,入夜之后罕有人迹,清芬斋中弥散着一层苦涩而清幽的药香,支摘窗打了起来,放过了房檐下灯笼匀净的惨光,风折断了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屋子里陷入沉默的黑暗。

苏探微合拢医案锁入箱箧,将案头的蜡烛扶起来,掌心护着灯芯重新引燃。

死寂中,一声“喵呜”的声音尖锐短促地响了起来,跟着就像被什么捉住了,发出凄凄惨惨的咕哝声,苏探微想到老太医确实经常在寒止斋外的短墙下投喂一只雪白的狮子猫。他疑心是有什么不速之客突然闯入,手端起了烛台,循声而去。

夜风徐徐里,空气清凉,房檐下的灯笼昏惨惨的光照着漆黑一片的牙道,乱草丛生间,只见一只皮毛雪白的狮子猫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如受惊了一般横冲直撞,向着苏探微所立的灯火处一个箭步窜上,越过他垂落脚边的绀青衣袍下角,转眼消失在了身后。

苏探微略一皱眉,举着灯火向黑暗处蠕蠕而动的不明物,嗓音下沉:“出来。”

从草丛里发出一串窸窸窣窣的动静,苏探微的目光幽深,眉宇紧锁,然而很快他露出了讶色,因为那草丛里钻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刺客,也不是野猫,而是他圆滚滚的陛下。

小皇帝摊着两手,别扭地、强自镇定地出现在太医院,苏探微一奇,手持烛台寻着几乎没膝的长草寻去,“陛下怎么在这里?”

小皇帝把手一指,苏探微回眸,那只雪白的狮子猫蹲在窗棂上,睁着炯炯大眼,害怕又无辜地盘着它那条堪比扫帚的大尾巴。

楚翊东躲西藏,在宫里想不到一个好去处,能够暂时消失那么一会儿,看看母后会不会为他急得满世界找。他立马就想到了太医院,然而来到太医院之后,小皇帝发现了一幕奇观。

他生气地指着那只白毛狮子道:“朕看到了,这是谁养的猫!”

苏探微道:“不知。也许是野猫。”

“苏卿家不知道,”楚翊气咻咻地鼓着小脸蛋,“这个野猫,不知道怎么认识了朕母后宫里的团团,朕看到它欺负团团!”

苏探微没耐心探究这些猫的琐事,暗中盘算如何将这尊大佛送走,极其敷衍地随口问了一句:“欺负?”

楚翊怕他不相信猫界也有恃强凌弱的不平之事,极力控诉太医院野猫罄竹难书的“罪行”:“朕都看到了,它骑在团团的背上,还咬团团的脖子!”

“……”

“真的,团团根本不想和它玩儿,疼得挠它。”

陛下义愤填膺。

苏探微一阵沉默,姜月见养那只猫有几年了,宫里一直缺少同类,到了春暖花开的合适时节,楚珩到后宫会听见它饥渴难忍的叫唤,有几次命令宫人将它丢了,姜月见却宝贝得跟亲儿子一样。他一直不知道,那原来是只母猫。

沉默过后,苏探微道:“陛下,那团团等野猫走了以后,有没有在地上打滚?”

据陛下眼如火炬的观察能力,的确如此,他不禁十分钦佩:“苏卿家你怎么知道,你也看见了么?”

“……”

苏探微不确定是否要同一个五岁的稚子解释自然繁衍的问题,正如姜月见也十分心虚被儿子撞见帷幔之中的旖旎,他想了想,道:“太后娘娘的御猫只是太寂寞,找了一个玩伴。”

话没说完,楚翊的葡萄眼睛突然直了,苏探微惊讶,手指在他的眼珠子前晃了晃,陛下如醍醐灌顶,愣愣地道:“团团会生小团团吗?”

苏探微一怔,俊颜浮出一缕粉红,“也许。”

“朕明白了,”楚翊吐了口气,在苏探微诧异他明白什么了时,小皇帝幽幽道,“这只野猫一定是嫉妒团团被太后宠爱的尊贵,想要巴结讨好它,等团团有了小团团,它也就能鸡犬飞升了。朕懂了,猫跟人一样,舅舅疼爱朕,可能也有这个原因。”

暂且不去计较姜岢究竟对楚翊有几分真心,苏探微只是略感诧异他小小年纪,竟如此老成,“陛下以为,国舅拳拳爱护之心,实乃攀附?”

楚翊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总觉得朕还小,什么都不明白,可是朕什么都知道。舅舅一年也见不着朕一次,能有什么亲情,母后和朕天天待在一块儿的,她不还是很嫌弃朕。朕好像永远都没法比得上父皇,做什么他们都不喜欢。”

苏探微唇一敛,微微一笑,小皇帝见了,怒意直往天灵盖冲:“你笑什么?”

苏探微举着烛台,晃了晃,蜡烛的火焰擦过他的小脸,露出了他此刻脸上的纠结和愤懑不平。

“陛下三岁即位,已是九五之尊,先帝与你,实不能比。”

透过一跃一跃的火焰,楚翊清楚地看见青年脸上温和的宽纵与关怀,眼神带点安抚与同情一样,可是又让人毫不疑心他的真诚,他说的都是心里话。

长时间的被否定,习惯了自卑的楚翊一时心头有些雀跃,几乎不敢相信:“真的吗?”

苏探微诚挚地道:“臣非不敬。但无论官,亦或民,他们只是习惯了一个成年的君王,还没习惯一个五岁的陛下,先帝在陛下这个年纪,也只是懵懂无知之辈,远没有陛下聪慧通达。”

这真是一个响亮且让人受用的马屁,楚翊心头那点儿阴云甚至一瞬间一扫而空,他欢喜地道:“苏卿,你真是朕的知己。你要是朕的宰相就好了。”

才夸了两句,立刻又原形毕露了。

一个刚刚及第,且牺牲了仕途,供职于太医院的进士,此生早已与宰辅无缘。

苏探微汗颜:“臣惶恐。”

夜色已经很深,苏探微道:“臣送陛下回去吧。”

说到回去,楚翊还有一点儿为难,一点儿畏惧,手脚僵着,显得不那么痛快,可他知道,要是再不回去,等母后过了一晚再找到自己,只怕真有巴掌要享受了,他认命地叹气:“好吧,可是朕走不动了。”

禁中这么大,他能摸到太医院来已经实属不易,实在没那个力气再走回去了,两条小短腿实在倒腾不动了,想命令苏探微传步辇来,苏探微却将烛台给了他握着,“臣抱陛下回去?”

“……也好吧。”

楚翊接过烛台,任由年轻的太医将他抱进怀里,启程上路。

他兜里那根筚篥硬硬的,被苏探微摸了出来,想到他抓着筚篥逃走的模样,苏探微轻声道:“陛下很喜欢舅舅送的筚篥?”

他说话的语气,实在跟哄孩子没什么两样了,没一点君臣间的敬畏,小皇帝被哄得心花怒放,此刻也一点都不计较,小手将筚篥藏了藏,道:“朕没收过什么礼物,但舅舅每年都会给朕带一些东西,只有他给朕送。”

苏探微沉吟道:“若臣也为陛下送礼物,陛下喜欢么。”

小皇帝当然很高兴,他咧嘴道:“真的?朕当然喜欢。”

说罢他开始掰手指头,“对了,再过一、二……再过不到两个月,就是朕的生辰。你要给朕送礼物么,送什么?就那天吧,好不好?朕请你吃酒,还有烤肉。”

苏探微还没说什么,陛下仿佛已经将黄历撕到了他生辰那一页,并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脚下的路蜿蜒通幽,牙道的尽头是太医院的正门,璀璨的宫灯映着青年漆黑的墨眉和清润的眼。

苏探微凝视着小孩儿亮晶晶的眼睛,正色道:“臣一切都听陛下的。”

小皇帝挥挥手指:“投我木瓜,报以琼瑶,朕也满足你一个愿望,你说说。”

苏探微的大掌包裹住了他的小手,周遭似有细微的鸟鸣,安静得只剩下他抱着自己踏足牙道上的浅浅跫音。

楚翊感觉到那只大手的温度,刺激着自己的皮肤,也不知为何,他竟没有立刻抽开手,然后一个声音便从头顶落了下来:“臣愿陛下与太后和睦,永远不再让她担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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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金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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