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姜月见召见苏探微很是频繁,看来太后娘娘近日里来头疼脑热的毛病不少。真教人担忧。
一转眼盛春明灿,宫闱深处杏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支起一扇窗,雪白的毛团子晒在阳光底下,长一声短一声地“喵呜”着,姜月见把手一招,乖巧听话的狮子猫拖着那长长的鸡毛掸子似的猫尾巴,听话地蹭上榻上美人柔软的香酥,浑身沐浴着春草和梨花烂漫的气息。
苏探微伏侍在后,为太后按着头部的穴位,这手法娴熟,姜月见本来就没毛病,被他摁得愈加神清目明,不由地如雪水似的融化在了杏子黄的棉绒椅靠上。
猫咪似乎觉着这碍事的人夺走了独属于自己的美人恩宠,正鼓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支起胖墩墩的身子与苏探微对峙。
这猫是鸳鸯眼,一为琥珀色,一为宝石蓝,这眼睛又称阴阳眼,迷信说能勾通魂灵。当然,这只猫只是纯傻。
傅银钏送姜月见这只猫之后,姜月见对它爱不释手,一度比亲儿子更看重。这猫受尽宠爱,不负众望地变成了一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当坤仪宫闹鼠灾,一只拳头大小的灰鼠钻到姜月见罗裙底下时,头一个跳脚的居然是它。
没用的蠢货。苏探微淡淡地睨了它一眼。
那猫似乎受了委屈,直把脑袋往太后温暖柔软的怀里钻,捕捉太后身上让它特别安心的香气。姜月见脱了护甲的素手抚着猫儿脊背,半眯着眸看窗外烂漫的梨花,其实早已察觉这一人一猫在背后的小动作,年轻人真是有意思,连一只猫也会看不惯。
瞧瞧这才多久,他就连争宠都学会了。
姜月见神色自若地打趣他:“小苏太医,哀家胸口也闷痛至极,不如你——”
那猫浑身炸毛,被刺激得起鸡皮疙瘩,莫名所以地望着女主人,得到的却是女主人手掌一拂,将它从榻上赶了下去,狮子猫气愤地摇着尾巴,在美人靠下钻来钻去,无计可施。
姜月见微微歪过身子,笑吟吟对苏探微眯眸,素手抚住了跳个不停的胸口:“给我这儿按按。”
“……”
两年,她彻底忘记了昔日的夫君,已经开始用这些手段引诱新欢了。苏探微神色复杂,并没有立即上前。
她的把戏同七年前一样拙劣,竟假假地“唉哟”了一声,表示她真的很疼。
苏探微颤抖着伸出爪子,闭了眼向她靠近。
姜月见眸光横凝,宛如云波潋滟,春从眉眼生。
她身上披着素衣,抹胸是茶白月牙纹,扯得稍稍低了一些,温热的指尖触碰肌肤一刹,他的指腹抖了一抖,想要急促收回,姜月见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那年轻人闭着眼,手向受惊的小鹿一样无处躲藏,姜月见用了一些力,将他轻轻勾缠。
发乎情止乎礼地调了这么久的情,该收一点儿利息了,这年轻人面皮薄,瞧着一副未经人事的生涩模样,竟敢谎称自己已有妻儿,她不是普通女人,她是当朝太后,怎么会连这种把戏都看不穿。
掌下的手在战栗,他的眼帘阖着,眼睫微微地颤,薄唇张了张,似乎要开口拒绝,然而最终只是道:“太后娘娘,臣……臣不是……”
姜月见微笑地看着他,似乎要鼓励他说下去,但年轻人到底是说不下去了,俊脸红得厉害,几乎就像在油锅里滚过,姜月见提了尾音:“不是什么?”
苏探微皱眉垂面,将手往回缩:“臣,不是攀龙附凤之人。”
姜月见一呆。猝不及防,被他挣脱,苏探微惶恐地屈膝,半跪在太后的美人靠前,俨然负荆请罪。姜月见靠在软垫上,侧头看去,只能瞥见他梳得齐整的发,簪得一丝不苟的冠,和那底下隐隐显露峥嵘的面容。姜月见没有怪罪他的不识好歹,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很好,很有骨气,”末了,她怅惘地自嘲一笑,“不似哀家。”
这句话或许换了旁人,未必能厘清其中深意,苏探微本人却是再明白不过。
姜月见想到自己的少艾之时,她只是一个庶出的不得志的女儿,她的母亲为了讨好正房,将嫡女视作亲女儿一样巴结照顾,而她,则隔三差五地被发落去柴房禁闭。
最难熬的远不止如此,她上面还有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兄长,她的生母盼着兄长发奋苦读将来一鸣惊人,让父亲大人正视他们母子的存在。可惜过于强烈的欲望,和人性的重男轻女,让生母将她的儿子宠成了一个废物。
那废物读书不行,习武也吃不得苦,唯一能干的就是打女人。大冬天她要拎着冷水去柴房为他们洗衣服,十个手指头冻得血淋淋的,但只要洗得慢了,或者偶尔不出太阳,阴干的衣物有味儿,她一番辛苦换来的只是一顿毒打。
姜月见很庆幸自己没有被他们带偏,恨自己生来就有罪,怪自己错投女儿身。她只埋怨自己不留神进了她生母的肚子,生下来就注定了凄惨的命运。
想要改变命运,又能有什么办法?女子不得入仕,她手里没有一点余钱足以支撑她脱离侯府。那时起,她唯一所愿,就是寄希望于未来的夫君,能够带她脱离那个虎狼之窝。
所以,她承认,她攀附了楚珩。
做任何事都有代价,如果攀附楚珩的代价是,她必须在他身后直到老死都得捆在御座之上,和那一堆日复一日永远处理不完的奏折相伴余生,她也认了。
可天意不测,她在这有如泥淖形同深渊的不可见天日的处境里,窥见了一丝如从顽固坚硬的岩石中破壁而出的一抹盎然春意,抖落一身零碎风雪,绽出平地惊雷的生机。
她朝他伸出了手,试图抓住这根青藤,不那么地道地想挣脱楚珩留给自己的责任。
人总是向往光明与自由,对姜月见而言,这个突然闯进宫闱来,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是她此刻能够唯一叛逆的源头。
苏探微垂眸,将被太后轻薄过的手指一根根笼在宽大的衣袖里,不敢泄露丝毫天机。
姜月见好像突然开始头痛了,她拂了拂玉指:“你出去。”
面对太后的打发,硬气的苏太医正想着自己也一刻都不想多留,赶紧离去,恰逢此时,女史玉环叩门而入,对太后迎面行礼,恭声禀话道:“太后娘娘,仪王殿下来了。”
苏探微正要撩袍起身,动作生生停顿。
仪王。
肖想姜月见,恐怕在他“死”之前就不是一日两日了。
苏太医的一只膝盖宛如黏在地面,并未再挣扎起身离去,当他犹豫了这少顷的时间,仪王已经风度翩翩地出现在了坤仪宫,而姜月见,也已从椅靠上徐徐起身,披上了外袍。
然而太后幽居深宫时,并不喜欢庄重华丽的打扮,仪王看到太后的第一眼,面前肃容庄严的女子,仅仅身着绫罗春衫,闲松地挽着云髻,鬓边簪一支双凤衔珠金翅垂珠步摇,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头饰,对于太后而言,这样的装束简朴而雅洁,充满生活意趣。
当她美丽高贵的眸扫过自己时,不若当年先皇还在时那样充满敌意。仪王自动将这种软化的改变,当作了太后丧夫寂寞的铁证。
纵然身在九重宫阙,太后依然只是一个女人罢了。
皇兄在世时,不近女色,极少入后宫垂怜女卿家,仪王偷偷向人打听过,内务局的高都知曾隐晦提点,说陛下身患隐疾,人道功能障碍,与皇后房事上有些不和。当时仪王听了这个消息,更加觉得振奋,他想,皇嫂这样绮容玉貌的女人,跟了皇兄这样的废物,实是可怜。她若是有那野心敢突破雷池,与自己相好,只消用过一次,保管她终身都忘不了!
仪王装模作样地向太后行了礼,姜月见令他平身,“徐州织造贪墨一案,哀家是亲派你纠察地方了,这一行六个月,仪王劳苦功高,哀家会看赏的。”
仪王笑嘻地道:“太后信任,臣弟不敢居功。”
他示意左右,为太后送上来几枚锦盒,不用问,样样都和那日的血参一样,都是他敬献的奇珍异宝。姜月见并不感兴致。
仪王殷勤地将锦盒一一打开,入目所见,几乎晃瞎人的眼膜,这奇珍闪灼,犹如深海之物,世间难寻,即便是权贵,拥有这一件,都可以作为镇宅之宝,而仪王大手一挥送上了十件。
“臣弟不忘皇嫂恩德,自先皇故去,皇嫂一人携幼帝支撑起我楚家天下,臣弟愧为须眉,实在汗颜,这些礼物都是臣弟为皇嫂精心挑选,臣弟知晓就算天公造化的大美,拿来献给太后您都显得无比寒酸,仍盼您笑纳。”
苏探微被他的这一番陈词滥调恶心得手臂上冒鸡皮疙瘩。仪王早已对太后图谋不轨,但以前收敛得几乎看不出,也挑不出错处,现在是唯恐天下人不知他们孤儿寡母好欺负?
皱了皱眉,心道姜月见应当不至于,能够看得上这些俗物,以及俗得让人恶寒的仪王。
视线一顿,忽见姜月见眉开眼笑,修长如藕节般的手臂向仪王探去,要寻人搀扶,仪王连忙知情识趣地搭上一把手,姜月见随之起身,一动则身后鬓云乱洒,如瀑般垂落,卷起一股熟悉的白芷香风,仪王得逞嘴角一勾。
这心旌摇荡之下,猝不及防,与美人靠后半跪的苏探微四目相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