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湘月走上前。
房门半掩着,她知道不该,却又忍不住偷偷向门里瞧。
林晏站在桌边,想是因为在自己屋里,他只穿一件水绿的长衫,袖子挽到了手肘上,提笔画着什么。
画画的人显然不知,自己此时才更像他人眼中的一副画,连影子都多情得让人心热。
湘月痴痴的看了一会儿,才扣响了房门。
林晏还未停笔,湘月已经推门走了进来,羞红着脸唤了一声,“林夫子。”
林晏对上湘月发亮的眼睛,他略有些诧异,“湘月,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来替老爷传信的。”
湘月想到自己得知的那个消息,不免有些激动,“今日府中来了贵客,听说是两个大人物。他们今晚指名要见林夫子你呢。”
林晏脸上却没有湘月设想中那种惊喜的神情。
他笑着低下头将手中的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慢条斯理的在画上落下最后一笔。
湘月忍不住问道:“现在老爷和贵客都在等着夫子呢,您怎么还在这里画画?”
林晏微笑着打量着自己的画,“因为这幅画比见几个老男人有趣的多。”
湘月赶忙低头去看桌案上那副画。
画上是一匹马,一匹神骏无比的马。
湘月转了转眼睛,忽然道:“今天老爷拿出了好几坛好酒款待客人,有一坛听说是外面买都买不到的春平酿。”
她平日里恨不得将林晏点点滴滴都记在心中,自然知道他最是好酒。
果然这话一出,林晏二话不说拿起衣服,起身就大步往外走。
湘月偷偷笑了一声,赶忙跟了上去,帮着林晏系上外袍,整理衣服。
两个人刚出屋子恰巧迎面撞上进院子的另一个人。
那人一进门就嚷道:“林夫子。门外有个叫贺若豚的小子找你,说是有一件跟你的娘子有关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你。”
湘月瞪着这个人,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晏一把将人推开,大步跨出了院门,“让他等着吧。天大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话音落,人已经走出去很远。
看来那所谓的‘娘子’在林夫子心中的分量还不及一坛春平酿。
湘月松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极好。
她笑着拉住了那个传信的小厮,叮嘱对方,“你赶紧去告诉他,林夫子这会儿正陪老爷喝酒呢,没有空搭理什么阿猫阿狗。”
阿豚站在刘府的大门外,一想到南乐现在仍旧生死未卜就焦急万分。
门房安慰他,“孩子,你别急。马上林夫子就出来了。有什么事情你跟他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南娘子真有什么麻烦事,林夫子肯定不会不管的。”
阿豚点了点头,期待又焦虑地盯着那条传信人去的路,望眼欲穿。
·
南乐被绑住手脚,推搡着赶到了一个角落。
那里已经有数个女人或蹲或坐,南乐睁大眼睛,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
南乐认出其中一人就是之前在米铺见过的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娘子。
她怀中原本抱着的小孩已经不知去了哪里,一个人正哭的伤心。
除了这个人,其他再没有什么熟悉的面容。
南乐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鬼使神差的松了一口气。
想来一开始听到的哭喊声不是别人,就是这个娘子发出的。
南乐扭过头不去看那年轻的娘子,怕看久了自己又忍不住也一起掉了眼泪。
落到这般境地里,掉眼泪又有什么用处呢?
世道这样乱,家家的孩子都听过一箩筐大人拿来吓唬小孩的‘蛮子掳人’的故事。
但南乐不同,打小爷爷就一句那些有关于蛮族的危险故事都不与她提,也不许旁人在她面前说那些个可怕的事情。
爷爷倒也不是一句有关塞外的话都没有向南乐提过。
在爷爷口中,塞外是一个牛羊漫山遍野,齐膝的野草弥漫着草木的香气,乳酪香甜,白马在草场中奔驰就如同流动的白云一般奇妙而美丽的地方。
爷爷未曾与她说过的,更广为人知的也更为残忍的是。
当塞外的人骑着白云一样的马翻过芒山到达汉土,他们马蹄踏过的土地上的一切活物都会不复存在,男人就地杀死,高高的尸骨积累成山。
女人变成奴隶遭受难以想象的欺凌,若是一夜过后仍有幸留住一条性命,她们会被驱赶着如同牲畜一样作为战利品被带回大漠,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若是爷爷还活着,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仍旧处处都是安全美丽的。
因为她不论落到什么境地里,哪怕是身处最可怕的噩梦中,爷爷都一定会寻到她,拼了一把老命将她救走,将所有的危险与可怕的事情都阻挡在他苍老的身躯之后。
但爷爷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两个年轻的少女被男人们揪着头发拖了回来。
南乐在这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里浑身一颤,面色煞白。
她慌乱的移开目光,却又不知道该将目光放在哪里,这里所有的女人好像都在哭,都一样痛苦绝望。
她只好仰起头,木然的看着漆黑的夜空,浑身却控制不住的颤抖。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阿豚没有被他们抓住。
苏娘子并不是只有阿豚一个孩子,她曾经还有个更大一些的孩子,后来那个孩子跟着他的父亲消失在了山野,只留下年幼的尚在襁褓的阿豚。
阿豚是苏娘子的命根子,他是机灵又聪明的孩子,回去会知道怎样宽慰苏娘子。
苏娘子会如何?
苏娘子大抵会告诉其他的船家主人她遇到了什么事情,想必很快延水上所有人都会知道了。
说不定苏娘子还会去找林晏。
这种时候,南乐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中冒出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的头仰不住了,低低的折下来,两只手臂抱住曲起的腿,用额头抵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林晏知道她丢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又再一次从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幕,几个美丽的女子依偎在林晏身上,喂着他喝酒。
在一片混乱的哭声里,南乐闭上眼,泪珠滚了下来。
这一刻她只希望苏娘子千千万万不要去再找林晏。
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曾被她撞倒过的男子正抚摸着脖子上的牙印,用一双幽绿的眼睛阴沉地盯着她。
他看了她许久,起身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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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道观里,一口黄铜大鼎被烧得通红,七八个身穿道袍的男人在滚烫的沸水中上下浮动,发出惨厉的叫声。
“此声甚妙,道长为什么不唱一曲合之以助我兴?”沈庭玉转头看着胡须雪白的老道。
这是他今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番红的月衣下裙摆曳地,殊丽的面貌开口却是个男声。
“神得一以灵,神无以灵,将恐歇。施主在我道家清净之地如此无礼,难道不怕将来遭受果报。”
沈庭玉目不转睛的盯着老道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笑了起来,似乎是在嘲笑他居然有脸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这老道杀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吃过的童子心不知多少。你不怕,我为什么要怕?”
老道悚然一惊,他后退了一步,“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青马观的道士做法事最是灵验,仙丹千金难求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可没有人知道法事上一盆盆的血不是狗血也不是所谓的驴血而是处子血,更没人知道那些献给权贵的丹药最要紧的一味原料就是童子心。
但这突然大开杀戒的少年就这么轻松点破了他苦苦隐藏的独家法门。
难道说,这人是他当年手下跑脱过的哪个小童?
可庆云子自认做事周密,一向没有留过什么活口,更没有哪一个祭品能从他手上逃脱。
沈庭玉微笑着说道:“果然,你认不出我了。”
阴惨惨的火光映在少年的半张脸上,好像涂抹上去的血,他微笑的神态极美,简直可以说颠倒众生。
这震慑性的,让人只消望上一眼便再难以忘记的美丽使庆云子终于想起了一桩十数年前在北地的旧事,以及一位让人记忆犹新的绝世佳人。
那位佳人恰恰有这样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这样美的笑。
两张脸重合在一起,就连笑起来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只是眼前这张脸在孩子气的外表下,另赋予了这份美丽一份危险而邪异的凶性。
眼前人自然不可能是当初那位佳人,她的头骨早让他亲手做成了酒杯,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既然不是故人,便只能是故人之子。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双股战战,脊背弯了下去,纳头便要拜,“老奴拜见殿……”
嘭——
剑尖刺穿了老人的手掌又快速拔出,鲜血四溅,顿时这空荡荡的大殿中又多了一个人的惨叫。
他垂眸,冷冷瞥着脚下狗一般的道士,“看来,你认出我是谁了。”
庆云子额上遍布汗水,一张老脸涨成了土黄色,捂着被刺穿的右掌,却强忍着不敢呼痛,更不敢言语。
大鼎中的人大抵是已经煮熟了,热腾腾的水气里多了一味肉汤的香,连一点哭声都没了,只剩咕噜咕噜浓汤在锅里的沸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喟叹道:“真香啊,这汤。”
老道惊慌地抬头盯着烧的发红的大鼎,闻着空气中富有油脂性的湿热味道,有了一种极不妙的预感。
那种可怕的设想一想到便让庆云子额上布满汗水,面容扭曲。
“对不起,对不起。殿下,殿下,我,我当年只是听命。是,王爷的命令我只是听命啊。”
沈庭玉抄了一根白玉药勺慢条斯理地在沸汤中搅了搅。
老道的喘气声都变得急促了,他抱住沈庭玉的腿,苦苦哀求,“殿下,我,老奴,老奴错了。老奴真的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大人大量,放我一马吧!我,一定,一定为您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一段话说的口齿不清,颠三倒四,重复了几遍。
沈庭玉好玩似的在锅里的道士脸上刮下来一只眼睛,舀出满满一勺带肉的浓汤。
老道死死的盯着药勺上的那只眼睛,胃酸翻涌,面色煞白。
滚烫的药勺抵到了他的唇边,少年眼神带着残忍的兴味,命令道:“喝了它。”
老道摇头。
少年揪住他的领子,出口的话却是孩童般天真玩闹的口吻,“不愿喝熟的,我就把你的眼睛剜下来,让你尝尝生的好不好?”
老道哆嗦着,僵硬的一点点张开了嘴。
滚烫的汤汁入喉,从口腔到喉管一路火辣辣的疼,沈庭玉一放开他,庆云子就趴在地上一阵阵的干呕,呕出来的却是猩红的血。
他捂着喉咙,忽然起身,一头向着鼎下的柴火撞去。
未及撞上柴火,斜侧一脚便将他踹开两米之外。
“想死?”
沈庭玉垂眸,一双眼让焰火映的猩红,唇边的笑容总算多了几分真意,“这一夜还长着呢。”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愈发鲜明的尖利鸟鸣。
沈庭玉眉心微蹙,慢慢抬眸,眼底火光跳跃,残存着些许野兽见血的凶暴。
一只灰白的鸟从大门外飞了进来,在大殿内盘旋一圈,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看着这只飞回的鹰,不满的用手指揪了揪鹰的羽毛。
白鹰抖了抖翅膀,将他的手拂开,仰着脖子对着他啼叫了几声,声音尖利,像是在催促。
沈庭玉与鹰面面相觑片刻,拧着眉头,哼了一声,“你这老道倒是运气好。”
庆云子爬了几步,想要说些什么,一道白光在黑暗中细微的一闪,血如同雾般喷涌而出。
少年收剑入鞘,踩着满地的鲜血走出了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