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脐橙
13.1.
虽说裴昭心中给时宴暮盖上的章就是“蠢货”二字,但宁离与他想的虽有不同,却殊途同归。
宁离道:“他的那个兄长……会找我麻烦么?我听说似乎很厉害。”
“……时宴朝么?”裴昭淡淡道,“不会。”
宁离有些奇怪,裴昭语气虽然淡,但是意思却十分笃定,他道:“行之,你怎么这样肯定?”
裴昭道:“因为他是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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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生奇怪。
时宴朝与时宴暮分明是一对兄弟,可在裴昭的口里,一个人很蠢,另外一个却十分聪明。
宁离道:“他在御前行走,奉辰卫里侍奉。”
裴昭颔首。
宁离说:“不是一家只送一个人入京么?时家竟然送了两个!”
裴昭无奈。
他垂眸,望着坐在自己跟前的少年郎君,宁离一脸感叹,雪白的面颊上写着敬佩,是真心实意的这么想。
大抵在宁离的心中,入京是一件吃大苦头的事情,但凡是有些想法的,都恨不得躲开的。时家竟然敢往这龙潭虎穴里送上两个,实在是艺高人胆大。
只是……
宁离这样的避之不及,又怎么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对此趋之若鹜呢?
“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裴昭按过桌上的茶盏,“时家曾为上皇后族,趋炎附势,有所图谋,将子弟送入京中,本也不奇怪。”
只不过刚刚入京,便被勒令送还回了一个罢了。
裴昭微微侧眸,凝望着宁离懵懂的侧脸:“若是他家遣人赔礼道歉……你收下便是了。”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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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静悄悄的,树影与栏杆俱安静,只有无声的人影,侍立在屋檐下。
宁离走过去,悄悄地招了招手。
张鹤行便迎过来,将将要说话,却见着宁离手指竖在唇前,却是轻轻地“嘘”了一声。
见此情状,张鹤行不由得也放轻了口气:“宁郎君?可是有事要吩咐奴婢?”
宁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示意他到近前来,轻声说:“张先生,行之生的究竟是什么病?”
张鹤行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宁郎君唤我管家便好。“
宁离只是将他望着,点了点头。
张鹤行道:“宁郎君既然担心,何不直接问我家主君?“
宁离些微苦恼:“我问过了,行之不愿意与我说……”甚至连咳嗽都想要掩盖着,不教他发现。
但这个世界上,病疾是决计掩盖不住的,何况裴昭的容色里,恹恹确然有病容。
张鹤行面上露出了些为难的神色,望着宁离,欲言又止。
宁离并不是什么都看不明白的,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还是说……你也不能与我说?”
张鹤行赔笑道:“宁郎君,还请体谅些个。这等事情,事关主君,若是无应允,奴婢也不敢朝外说的。”
宁离点了点头。
不好问,问不出来,张鹤行这里走不通,看来要想另外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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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蓟跟着他出了园子,入了自家的别院,有些好奇。
……为什么世子一口就咬定了,裴昭还在生病?
小蓟道:“郎君,裴郎君又病了么?”
宁离摇头:“我看不太出来,但是我知晓,他的气色不太好……可惜我从前没有学过医术。”若是要他想,请了大夫来给裴昭看看才好,但裴昭仿佛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似的。
“……他不想我看出来。”宁离喃喃道。
可是,既然如此,这样的舟车劳顿,凛冬严寒天气,又为什么要赶到这汤山别院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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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离有些微茫然。
若说清闲,裴昭常常待了一|夜便走,可若说繁忙,怎么总是能抽出时间,赶到别院里?
真要说休养,便是如他这样般,虽然建邺里也有宅子,但几乎不曾去落足。怎似裴昭这样,两处地方,不停来往的?
正这时候,回了院中,却见姚光冶迎来。
“姚先生?”
“世子可算回来了。”姚光冶道,“时家方才派了人上门,送了礼物,给您赔罪呢!”
桌上锦匣缠枝纹繁复,宁离目光扫过了,心里想起的却是另外一遭。
很是有一些惊讶的:
果然被行之说中了,时家人会上门赔罪呢!
“但我记得入门时还有旁的人。”
“是呢。”姚光冶笑眯眯道,“今年的夔州脐橙到了,世子要尝一尝么?”
宁离没想到这时候便到了,顿时笑了起来:“送一些与行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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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见得张鹤行进来,仿佛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不惯见这样,道:“怎么了?”
张鹤行道:“适才宁郎君出去时,问了奴婢许久,您的身子,究竟怎么样了。”
他的身体……
裴昭目光扫过,忽然间略略心悸,一时没忍住,剧烈咳嗽起来。
13.2.
室内清静,此刻却被打破,张鹤行连忙奉上茶盏,只盼能让裴昭缓和几分。
裴昭素来都有咳疾,前些日子好容易在这汤山的泉池里养的好了一些,又匆匆的赶回了宫里去。来来往往,不免受寒。
实在是琐事繁多,拖不得。皇帝陛下病了那么久,也应该上朝了。
也该教旁人晓得,他还没有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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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鹤行端了药碗来,裴昭眉尖微蹙,伸手端起,一饮而尽。
他本也是个克制沉凝的性子,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而行事。
只是这苦药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又能有什么用呢?
张鹤行道:“陛下,不若还是请太医令来看一看。”
裴昭道:“何必麻烦。”
张鹤行道:“您这样镇日的咳下去,我们做奴婢的总是担忧……何况。”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大着胆子道:“若是教隔壁宁郎君知晓了,只怕也会心疼。”
裴昭目光倏地转来,寒潭也似的。
那一眼不怒自威,张鹤行已然低下了头,敛眉顺目。
实在是方才那话,说的是有些大胆与逾越了。
半晌,终于响起缓缓声音:“……你倒是替着他说话了。”
张鹤行小心说:“每每瞧着宁郎君过来,您仿佛就会高兴一些……既然他能让您高兴,那么奴婢自然也会高兴,也会喜欢他。旁的不多,您事务缠身,他能让您舒畅几分,总是好的。”
裴昭叹了一口气,拳拳之心,总不能责。
他听见张鹤行还要劝他似的,终于道:“鹤行,我这究竟能不能治,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张鹤行是裴昭生母留给他的内侍,从前伺候先皇后,后来又来到裴昭身边。他可以说是看着裴昭长大,一听见这话,心中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他又何尝不知道?又何尝不明白?
“您这病啊……”张鹤行红了眼眶,“上皇怎能如此狠心。”
裴昭目中露出了淡淡的讥诮神色,旋即,又平静下来,古朴无波。
他与上皇之间,委实……是没有什么好谈。
而他身上这痼疾……也委实没什么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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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忽然有人来,送了一竹筐。说是隔壁送来的夔州脐橙,鲜甜多汁,教他吃个新鲜。
张鹤行机灵,立刻奉了脐橙来。
桔色的皮剥落后,里面肉瓣果然甘甜,丰沛多汁,恰如少年郎君琅琅的笑颜。
这时候,又见得张鹤行来,道:“宁郎君还送了一匣子金珠,并半匣明珠。”
送些橙子来也就罢了,还送与他金珠与明珠做什么?
裴昭有些不知这葫芦里的关窍。
但东西已经送来,锦匣已经呈上,总不能教张鹤行再送回去。
那锦匣打开了,颗颗明珠有拇指大小,望着圆润生辉,莹润光泽。
“是东海的明珠……”
裴昭倏地一止,“时家已经朝他赔礼道歉了么?”
张鹤行道:“正是呢。”
只是这宁世子,做什么要将时家的赔礼,送到这边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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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宁离捧着瓷盏,仰眸望着裴昭,“时家朝我赔礼,一定是行之的功劳呀!我并不觉得,他们会有那样的好心呢!”
四目相接,裴昭微愣。
宁离道:“我听说……陛下也责罚了时家。行之,是你在他面前替我说了话罢?否则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会向我赔罪,明明时宴暮是很瞧不起我的。”
“他瞧不起你,是他蠢货。”裴昭道。
“嗯嗯!”宁离点头,小口挖着银耳雪梨羹,“只是行之,下一次你不要再替我说话啦,我怕陛下会迁怒于你。”
裴昭静静地将他望着,那目光令宁离都有一些看不明白。仿佛其中有许多般情愫,若要分辨,却分辨不清。
他拿着勺子的手不觉慢慢停了下来,却见着裴昭摇了摇头。
“……陛下不会的。”
“总要小心些。”宁离小声说,“我是个什么名声,我还是知道的,你不要被我给拖累了。”
……是什么名声?
裴昭将他望着,心中一瞬间复杂难辨。他想问宁离当真不在乎么?一点儿也不伤心么?见他眼眸纯粹,不染半点阴霾,终于哑声点了点头:“好。”
他本已经拿定主意,听得宁离那般话语,更是再无迟疑。
裴昭道:“我今日还请了人来。”
“嗯?”宁离疑惑不解。
裴昭目光垂落,见得少年人好奇目光,声音放的十分轻柔:“宁宁,你想要重新学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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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九龄此刻正在亭外候着,当真是大气都不敢出。
他的耳力敏锐的很,纵使并非刻意,也还断断续续的收入了耳中。
陛下,这这这……这究竟是在玩什么游戏呐!
一时间忍不住又想起来了张鹤行的叮咛,这位内侍大总管极其小心,不厌其烦的叮嘱:“陛下在宁世子面前并未暴|露身份,萧统领千万不要说漏嘴,只当陛下是寻常宗室子弟就好。”
可有哪个宗室子弟,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提溜他、令他候在外边儿?!
但凡宁世子不是个傻的,都能够瞧出来啊!
还有那对陛下的称呼:行之。
这天底下,能够这样唤裴昭的,寥寥无几,萧九龄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没想到今日竟又听见。
“行之……”少年人声音清润琅琅,“为什么要我重新学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