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周铭第一次见秦衍的时候，是在一个首都星的夏天。
他在被虫族围剿，小队指挥官阵亡的情况下，带领残余小队成员突围并将宝贵的战场情报传回指挥舰。因此军衔晋升，刚刚能够回首都星接受表彰。
他的老师秦兆华元帅说，如果住在军部安排的地方，肯定有不少人上来套近乎。让周铭直接跟他回家住。
还没下飞行器，远远的在空中，周铭就看见元帅府邸后花园围了一群人，谁也不敢上前，而中间的那两个似乎是在打架。
秦兆华当场一句国骂，不等飞行器悬停就从五六米的空中跳了下去，推开挡路的人，一把拎起打架的一个，狠狠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
“你干什么？为什么打人？”
秦衍嗤笑一声，十一二岁的男孩，五官还带着稚嫩，头发因为打架略微凌乱，跟个漂亮的娃娃一样。就是说出的话一点都不讨喜。
“表哥想和我切磋一下格斗，特意摸进我房间偷训练芯片。”
秦兆华看上去是想骂的，秦衍就踢了下花园里装饰用的石子，正好砸被他打的那个人身上，“不信你问他。”
另外一小孩哭丧着脸，爬起来都不敢，只嗯嗯地点头。
秦兆华大概是很了解儿子，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打人，但也知道他狼崽子一样的秉性。恼火片刻，还是退了一步，回头和颜悦色地对周铭：“小周，让你见笑了，这我儿子，你俩认识一下。”
说完又没好气地揪着秦衍的衣领把人往前一提，“这你周铭哥哥，我警告你个臭小子放尊重点，否则被吊起来打我可不帮你。”
秦衍不说话，一边拍手臂上的草屑一边打量周铭。
周铭没有过弟弟妹妹，也不太清楚该怎么和这个年龄段的小孩相处，毕竟他在秦衍这么大的时候，还在缓冲带去跟着一群“战场拾荒人”后面捡虫族残骸赚钱。
周铭想了一下，弯腰伸手，“你好，我是周铭。”
秦衍两手在一起拍掉灰尘，握上他的，握上就不松开了，明明那个时候他的手比周铭的整整小了一圈。
“我见过你。”秦衍懒洋洋地说，“我爸录了不少你和虫族的战斗视频寄回来让我学。”
周铭一愣。他那个时候还不像现在，霎时间有点羞涩。
秦衍一点头，小大人一样对自家爹的学生表示肯定，“打得不错，有时间切磋一下。”
周铭：……
秦兆华冷笑一声，“好，周铭你找时间好——好和他切磋。”
在周铭仅存的有关秦衍的那些记忆里，秦衍的形象就一直这样。脾气不太好，性格桀骜，做事嚣张。像是只会嗷嗷叫着和别人打架的狼崽子。
和现在坐在他对面微微前倾，信息素浅淡却压迫感十足，眼底带笑透出冰冷意味的alpha——
……不太相似。
审讯桌两侧仿佛凭空架起了一座斗兽场，正中心弥漫着浓浓的雾气，而那头凶戾的漆黑兽类正绕着迷雾边缘，缓慢试探。
周铭做了一个思索的停顿，“我可以给您答案。”
秦衍眼瞳中映出他仿若未觉的样子，周铭用两指将悬浮屏上的图片再放大了百分之三十，声线平稳，“缓冲带区有很多未登记的宗教组织。”
“说到底，会把全部希望压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的人，都是在缓冲带快要活不下去的弱者。所以宗教组织在吸纳成员的时候，会尽量弱化性别。让组织中绝大多数的beta忽略自己和alpha、omega的区别。”
秦衍的笑意淡了点。
周铭指尖微抬，划出被炸大楼废墟的照片，“至于您问的，我对于豺狼的关注——”
周铭一笑，“您想多了，我不知道您刚才说的生长抑制剂是什么，我要的是信息素抑制剂。去她那，只是因为豺狼做生意有信用，陈沨买习惯了而已。”
秦衍脸上已经没有了其他任何表情，“是吗？”
他一字一顿问出这两个字，声音很轻，“那你为什么要让陈沨彻底毁掉大楼呢？难道不是因为那里面有你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线索吗？”
周铭看起来很无奈，“今天豺狼本人不在，她的下属收了我的钱，却没给我货。鬼面星盗团被人这样愚弄，报复一下很难理解吗？少将，这里是缓冲带区，不是能找警察解决问题的首都星。”
……
秦衍脸侧的线条收紧，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住周铭，“咔”一声掰开了手套与手腕设备连接处的卡扣。
“你知道你给出的理由有多粗糙吗？”秦衍声线冰凉，“你说教会为了模糊性别不记录abo，但那资料是只有上层才能翻阅的，关教徒什么事？
你说你要的是抑制剂，但事实上，根据调查，鬼面星盗团在上个月才接手了十二万支抑制剂，还没卖出去。”
“陈沨是拿那些抑制剂倒了个游泳池，才导致你没得用吗？”
秦衍脱下手套，笑着叹了口气，“你平时才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是到缓冲带的时间太短，信息不足吧。不过算了，不重要了。”
就在这一刻，他猛地反身飞踢，被撞到的椅子咚一声砸在地上。周铭眼底一利抬手横挡。
但当他碰到秦衍小腿的时候心底陡然一沉。
——秦衍根本没用全力。
准确的说，那横扫过来的腿风看似凶狠，实际上就是个普通人坐在这里硬生生挨着，也受不了伤。他就是为了试探！
秦衍于间隙间朝周铭灿烂一笑，仿佛一头一口从迷雾中叼出了猎物的雄兽，“你……”
周铭面无表情攥住秦衍架在他肩侧的小腿，下一刻起身骤然发力，生生将秦衍抡摔过来。
眼前就是地面，肌肉记忆让秦衍狠狠一撑，朝右猛拧，将周铭向前一带。
他本意是想让周铭失去重心，却不想周铭一脚扫在他的手上，撤力让秦衍整个人重重仰摔在地上。
“……”秦衍在心里暗骂一句。
但他还是很放松，索性就以这个角度看周铭，心底密密麻麻如同野蛮生长了一大片草，让他在这一刻无所适从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有无数话堵在喉咙口。
周铭有点烦躁地理了一下头发，单膝跪下。
是被自己拆穿伪装所以不高兴了吗？真难得看到他计划被打乱的样子。秦衍好整以暇地想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揪着我不放。我的通缉令明明是赤林星政府签发的，跟你这个首都星的少将没关系。如果你愿意放过我……”
秦衍眯起眼睛，“你在说什么？”
都到这个时候了，这人还有必要装模作样吗？
周铭像是压着火气，冷淡地回视，半晌抬手从耳后摘下了做伪装的拟态投影设备。
他脸上模拟出来的脸闪了一下，随即被揭开，露出了另一张漂亮的omega面容。唇形饱满，眼形大但眼尾上挑，显出几分柔软的媚态。
——这是靠容貌勾引权贵Alpha,残忍虐杀超过五人，谋取大量钱财并逃逸的帝国A级通缉犯，omega源初。
秦衍的笑滞在脸上，周铭朝耳后一勾碎发，很不耐烦地皱眉，“还是说我们以前也打过交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少将您念念不忘的。”
审讯室屋顶上的灯光明晃晃照着秦衍的眼睛，源初的脸背光却足够清晰，完全能让秦衍看清每一寸皮肤的细节，每一根发丝的走向。
秦衍只觉自己的心脏里被人塞了一块冰冷的铁块，沉沉拉着他下坠。
周铭冷声威胁，“当然，如果你一定要继续找我麻烦的话也可以试试。鬼面星盗团……”
“闭嘴。”秦衍用手肘撑着地站起身。
周铭故作恼恨，抬手就去掐秦衍的喉咙，被秦衍刹那间拧住手腕。
周铭逼视他的眼睛，“你到底想怎么样？！”
秦衍松开手，“——我认错人了。鬼面星盗团的事我不会管。但你和陈沨炸掉的线索，我会上报。现在，离我远点，你身上的信息素真恶心。”
omega信息素会快速提升alpha的好感和亲近度，这是一些omega的常用手段。秦衍之前也察觉到了，但那个时候，他以为……
也对，周铭明明在第一军团，即使快两个月不见人影，也不应该莫名其妙出现在缓冲带，还变成了一个后颈淤青一片的omega。
他到底在做什么？居然靠一个感觉就认定源初是周铭？
周铭试了一下自己后颈的温度，挑眉嘲讽，“不好意思，来之前忘了掩盖剂会失效。方便的话，您给我调一只抑制剂吧。”
他这话只是根据源初的性格随口一说，毕竟虽然这里不是前线战场，但也属于特殊任务，军部规定是非必要不允许omega文职人员跟随。
却没想到秦衍一顿，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无色透明的药剂管。
周铭垂在身侧的手一僵，但那只是半秒不到的犹豫，随即他就自然接过，顺手还带上了刚才摘掉的投影伪装仪，“谢谢。”
对于其他没有价值的人，秦衍似乎连搭理都懒得，转身拉开审讯室的门，出门前抬手调出悬浮屏按了个什么，接着重重带上了门。
周铭敏锐抬头，果然看见上方的监视器指示灯亮了起来。这也就代表着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军部基地记录在案。
手中的药剂管还没被体温焐热，冰凉得贴着他的掌心。等秦衍放他走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周铭站在翻到的椅子旁，低头拆开抑制剂密封，动作极其自然地拧出针头刺入后颈皮肤。
两秒内，那些凉生生的液体就被注入体内，周铭把用过的药剂管扔桌上，垂眼盯着针头上的血迹，几秒一动不动。
陈沨说过，他现在的身体不能使用信息素抑制剂，但到底是为什么不能用周铭没问过。
不过既然不是过敏反应，抑制剂起效也需要两三个小时，那就还——
“唔！”
周铭瞳孔骤缩，捂住后颈骤然传来烧灼感的皮肤弓起身，手扶住长桌边缘才堪堪站稳。酥麻感如同电流，顺着脊椎蔓延全身，一点一点不容置喙地抽走他所有的力气。
只会让其他omega觉得安定舒服的抑制剂在他体内肆虐，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周铭胸膛剧烈起伏，下意识捂住额角，扶着桌腿坐到地上。好在身后的墙还是冰凉的，给他提供了最后保持清醒的温度。
·
嘈杂的奔跑生由远及近，秦衍转身，只见易格神情复杂，身后紧紧跟着陈沨。
“她怎么在这里？”
秦衍话音刚落，陈沨正好与他擦肩而过直直冲着走廊尽头的审讯室跑去。
易格气喘停下，低声解释，“星盗团的人在我们回来以后十分钟内也到了，陈沨本来还好好的，只是在门口等。就刚才，突然发疯闯了进来，没法拦。
我听监控室的汇报说，陈霖好像发情了。”
秦衍扭头朝审讯室看去，微妙的感觉重新抓住神经末梢，无形中好像有东西从他手中溜走只留下了一点难以觉察的痕迹。
同一时间，审讯室里，陈沨死咬下唇，尾音带着颤抖，“上将，你的身份……”
“我带了两个投影面具，他以为我是源初。”
周铭微微抬头，额发湿透贴在脸上，黑瞳沁着水汽，整个人狼狈虚弱。
“遮盖剂。”他说。
即使是在这样绝对弱势紧急的情况下，周铭的声线依旧平稳镇定。他就是有那种即使情况超出掌控，也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选择的能力。
陈沨的手在口袋里攥紧，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掏出遮盖剂把周铭全身上下喷了一遍。接着脱下外衣把周铭一裹，打横抱起朝外跑去。
秦衍盯着她。
那瞬间一个疑问钻出脑海，为什么陈沨不给她的omega一个临时标记？
陈沨知道自己和周铭的行为多少会引起怀疑，但她现在也不在意了。
“狗东西迟早把你灌水泥沉海，等着吧。”
秦衍不答，他早就已经过了会因为一两句咒骂就发火的年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受控制地垂眼一扫陈沨衣服下，周铭的那节苍白脖颈。
那上面淡青色的血管延伸直到下颔，靠近后颈处，有一颗清晰的黑色小痣。
——
军事基地外，鬼面星盗团围成一圈，杀气腾腾。克洛伊抱臂叼着根糖，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陈沨抱着周铭从大门飞奔出来的时候，克洛伊下意识站直，脚下上前两步，“受伤了？有人刑讯他？”
陈沨冲他一摇头，一步跨上飞行器，直接启动朝据点驶去。
“上将您忍着点，据点还有生长抑制剂，回去就好了。”
周铭整个人蜷缩在陈沨的外套里，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止，闭了好几次眼睛才让涣散的视线重新聚拢，“你听我说——”
“啊？”陈沨焦急侧头看他，“不，您别说话了啊，保存体力。”
周铭呼出一口炙热的气，耳边的声音已然模糊，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
“杜嘉妮可能和我一样，是由beta或者alpha转化成的omega。帮她的是伊甸园教会。
她在被转化以后，发现豺狼给她的生长抑制剂能够减缓腺体发育，活了下来……所以豺狼是被伊甸园教会背后的组织带走的。去问那个被我们找到的beta……”
又是一阵难以抵抗的战栗，周铭紧缩在座椅里闷哼一声。
昏迷前最后的念头是——
确实应该把秦衍灌水泥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