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萧怀舟在长阶上跪了很久。
簌簌的雪落在他身后数千尺长阶上,将他来时一步一步往上爬的踉跄脚印全都遮了去。
他未撑伞,一袭青衫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染成白色,满头青丝坠着晶莹雪粒子,如一副被细细描摹的古画。
萧怀舟恍若未觉,只抬眼盯着头顶上‘归云仙府’四个挥斥方遒的大字。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
奈何归云仙府宫门依旧紧闭,门前的雪堆了有三尺厚也无人清理。
雪越下越大,浩然正气的大门旁一根树枝覆满厚厚一层雪。
没过多久树枝便被压断,连带着枝桠上一个鸟巢急急坠落下来。
幸好下面是绵绵厚雪,整齐编织的鸟巢斜插进雪中,几枚圆润的蛋滚出去老远。
却没碎。
萧怀舟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盯着几枚蛋许久。
终于还是往那边挪了挪身体,俯身捡起几枚蛋,细细擦掉上面的雪渍。
这一系列动作牵扯着胸前的伤口,让他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
仅仅是挪过去这个动作,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绵密的汗水。
冷不丁从他身侧冒出一句人声。
“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情去救别人,你难道不知生死有命这个道理吗?”
是昨日进去通报的小道童,到今日才出来。
萧怀舟扭头看向归云仙府,门前落雪的地方被半开的木门推出一扇半圆空地。
空地上只有小道童一人的脚印。
他扯了扯嘴角,虽然知道结果,可还是不甘心:“谢春山呢?”
萧怀舟的嗓音有种初雪落地的沙哑感,带着些许的病弱与中气不足。
小道童忽然觉得眼前人也蛮可怜的,语气稍微放缓:“谢宗主说:朝代更迭,是命数使然,望萧四公子接受自己的命数。”
有风声穿梭于枝桠之间,越过寒雾,惊起一阵簌簌落雪。
萧怀舟不禁想到他遇到谢春山的那一日,也下了这样一场大雪。
彼时的谢春山,一双手筋骨尽碎,连剑都握不住,比凡人还要脆弱三分。
他将谢春山带回王都,倾尽自己的一切给他治疗。
甚至不惜为了一味治他的药得罪东夷蛮族,这才救回了谢春山的一条命。
后来,他更是将谢春山送上仙门之颠,被所有人恭恭敬敬称一句——‘谢宗主’。
而今,谢春山竟然说:朝代更迭,是命数使然。
好一个命数使然!
得到答案后,萧怀舟嘴唇失去最后一丝血色,不再开口。
只是低头将怀中几枚蛋重新放入鸟巢之中,又将鸟巢安安稳稳置于旁边石缝之中,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像被谢春山拒绝的他一样。
数万长阶上,一阶一阶重新印上萧怀舟归去的脚印,蜿蜒而下看不到尽头...
“小师兄,他是谁,不会御剑吗?”
有人从小道童身后探出脑袋,好奇道。
归云仙府门口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阶就是用来唬人的,左右门派弟子都是修仙之人,可以御剑飞行。
这数百年来倒是头一回瞧见有人一步一步爬上来。
这得爬多久呀...
小道童摇了摇头:“听说是宗主在凡间的恩人,来求宗主出山救命的。可宗主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代表着不再插手凡间事。要我说,这人就是挟恩以报。”
“他看着不太像...”
“你懂什么,没听见师尊说吗,人间朝代更迭,是命数使然!”
“这话不是谢宗主说的吗?”
“嘘,慎言。”
小道童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不远处被安置妥帖的鸟巢,叹了一口气。
两道身影消失在归云仙府门口...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不知何故门前积累数尺高的雪忽然间消散于无,只留下一片清清静静的仙门之地。
没有雪融的寒冷,单独放在石缝中的鸟巢似乎还有生机...
——
萧怀舟下山的时候,一双鞋袜已经全部被雪水浸染,隔着很远就能瞧见青色衣袍上两道颜色分明的界限。
一直在山下等着的小厮观书匆忙迎上来:“四公子,可别冻坏了,快上马车上暖暖。”
萧怀舟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忍不住抬头回望。
这归云仙府他总共来过三次,跪了一夜,却没有一次能够见到谢春山。
有风掠过雪林,绕树而歌,形成的簌簌空响听着便觉得是一种悲鸣。
萧怀舟一步三回头。
有那么一刻,他还是希望可以看见谢春山走出来,御剑而下,救他于水火之中。
可惜没有。
回应他的只有簌簌落雪,绵绵不歇。
待他万念俱灰之时,原本纷纷扬扬落雪的归云山顶,不知何时竟然停了雪,空出好大一片天光落下的光景,在这天寒地冻的乱世里,倒成为一片温暖的净土。
萧怀舟自嘲得笑了笑,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太蠢。
雪顶冷寂,幼鸟无辜。
谢春山连一窝幼蛋都愿插手,偏偏却不愿插手他的事情...
什么朝代更迭,命数使然。
都是借口,都是放屁。
“回王都。”
萧怀舟万念俱灰,再也不愿多看一眼。
透过车窗的声音越发沙哑,他说出这一句话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他原本便咳得凶,经历过这一夜长跪之后,更是几乎要将肺腑连血带命全都咳出来。
单薄纤弱的身体,随着踏上马车的颠簸,有些摇摇晃晃。
一直等在马车面前的观书,捏着缰绳手一顿,脸上犹豫之色腾然升起,过了半晌,他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提高声音。
“四公子,我们逃吧。”
逃吧,不要去管王都了,不要回去送死。
见自家公子没有出声制止,观书大着胆子继续游说:“您为谢宗主惹怒了东夷,如今谢宗主却不肯帮咱们,我们回去王都必死无疑,东夷来了三十万大军,我们斗不过的!”
东夷大军压境,立世三百多年的大雍王朝岌岌可危,这是半月前已知的事实。
四处战火绵延,大雍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这场仗下,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胜利者。
可若是让对方掌权...
萧怀舟不允。
他早已为风雨飘摇的王朝尽心竭力。
雪夜跪请老将出山,放下尊严飞鸽求邻国出手,甚至亲自带兵在中原抵抗了七天七夜,直到城破那日,差点儿殉国。
能做的,该做的,萧怀舟都已经去做了。
若不是到退无可退的绝地,若不是凭借凡人之力已经无力回天,他又怎么可能会来求谢春山!
求那个冷心冷情的清高之人。
将他的尊严送到谢春山的脚底下,一寸一寸碾碎...
事实证明,谢春山,终究是那一捧阳春白雪,不可摸不可触碰。
更不可能下凡尘来,为他一战。
“回王都。”
萧怀舟不愿再想,话里加重了几分不容质疑,因为太过用力而剧烈咳嗽起来。
他坐进马车,抬手将车窗紧闭,隔绝自己与归云山的最后一缕联系。
套着的马仰首奋蹄,头也不回地闯入纷纷扬扬的雪林里,只留下连绵不绝的咳嗽声证明曾有人来过。
萧怀舟回到王都的时候,王都城门已破...
在马车上远远望去,都城最中心的皇城所在处已经是火光冲天,几乎映红了半座王都城。
在这样的熊熊烈火之下,连纷纷扬扬的大雪都看起来毫无威慑力。
自城门口往皇宫的路上马车颠颠簸簸,每一次震颤,都似乎要将车上的人摔落下来。
饶是马车里布置地豪华安稳,萧怀舟也需要紧紧扶着车框才不至于摔下去。
在外面驾车的观书一言不发。
城门口并没有东夷的士兵守卫,四处都是断垣残壁,连逃亡的百姓都销声匿迹,静悄悄的。
除了火光之外,一点儿旁的声音都没有。
坐在马车上抬眼看去,不远处火光冲天的皇宫已经解释了一切。
叛军已入皇宫,真真是回天乏术了。
观书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萧怀舟。
但萧怀舟早已猜到。
甚至每一下马车的颠簸他心里都清楚,是因为压过了不知哪个百姓的尸首。
浓烈的血腥气顺着车窗的缝隙飘进来,惹得他胸口郁滞在那,一口气不上不下,翻江倒海的想要呕吐。
此生一共二十四年,他也曾春风白马一夜看尽长安花,做过一回风流少年。
他萧怀舟原本是大雍朝最闲适的皇子,不谋权位,纨绔不羁。
若不是因为谢春山,又怎会经历这般惨烈的景象。
不用打开马车窗,此时的王都已经成为一片尸山血海之地,观书选择从尸首上压过去,是因为早已无路可走。
每一条路,每一道小巷中,都交叠着密密麻麻的百姓尸体...
“四公子....到了...”
两匹马站在烈火之前仿佛预知到危险,鼻中一刻不停地喷着热气,任凭观书怎么抽鞭子也不愿再往前走一步。
厚重的锦缎帘子被人掀开,萧怀舟捂着口鼻缓慢踏下马车。
毕竟是在走一条不归路,前面是东夷烧杀抢掠的重兵,后面是早已为大雍殉国的臣民...
他没有退路。
他放下遮着嘴的手,将掌间翻转过来,反手从车厢里抽出一把长弓,两根手指紧紧勒住弓弦,搭羽上箭。
有丝丝缕缕血迹顺着白色的弓弦缝隙往下流,是刚才咳出的血痰...
萧怀舟全身都失了力气,但还是用尽最后的体力支撑自己坚定地站在城门口,仰头看向昔日庄重浩然的王都城门。
朱红色的城门紧闭,再往上看就能看见悬着的几根绳子。
绳子末端被五花大绑的‘东西’,隔着距离依稀能够被辨认出,是几个身着繁复锦缎的人形。
萧怀舟认得他们。
从右往左数,是他的父皇,他的长兄,长嫂,还有几个小小的身体,头发上两个发髻啾啾散落一脸,遮住五六岁稚嫩的容颜...
曾几何时,这些孩童还围着他喊过一句‘皇叔’...
“观书,你走吧。”
萧怀舟红了眼,却没有泪落下。
他握紧了手中长弓,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往朱红色大门下挪过去。
一扇朱门背后,惨叫声连连。
是血肉模糊的穿刺声,是喧嚣震天的哭喊声,声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控诉东夷的罪行。
也在控诉萧怀舟自己的愚蠢。
愚蠢到他以为,七年情谊,救命之恩,这些种种加起来,谢春山不会放任不管!
可他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
直到里面有人喊了一句:“萧四回来了!开城门宰了他!”
萧怀舟迎着沉重作响的朱红色城门,挺直脊背。
城门内的火光,随着缝隙逐渐拉大,带着黑色的阴影扑面而来,逐渐将萧怀舟瘦弱的身影吞噬进去。
城头上的大雍图腾轰然倒下,而在距离这里更遥远的归云山上。
石缝中曾被妥帖安置的鸟巢无风自落,这一次没有厚雪的缓冲,柔脆的蛋壳滚落在青石板上,碎成一地淋漓...
也许是死的太快。
他没有瞧见.....
从萧怀舟背后排山倒海而来的一道寒光,凛冽的剑意瞬间越过他席卷半个王都城,一路摧枯拉朽横扫数千黑压压的士兵。
连带着皇城朱红色的大门都被拦腰而折,轰然倒地溅起数米高的烟尘。
一时间皆剑音弥散,宛如人间炼狱。
烟尘落下后,一人清冽如冷泉,宛如谪仙。
止步抬眼,眼底满是浓烈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