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愿
一回到酒店,虞时就开始查资料。
当然,说是查资料,他只是在恶补自己的常识。
安迪星的通识课程的确帮助他以最快速度融入这个时代,但是那些知识只是最普通的——包括但不限于,如何使用星际网终端、人类帝国的发展历史等等。
至于更细节的东西……呃,虞时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比如说,卡尔文医生发给他的那篇论文。迄今为止,他也只是刚把第一大段读完,因为几乎每一个专业名词,他都得耗费很长时间去了解相关知识。
很多时候,他是在遇上了相关问题的时候,才会去查找资料。
现在,他就在寻找与异族、变异有关的信息。
人类最早的变异出现在蛮荒时代的那五百年。当人类踏出地球、走向宇宙,他们的身体就成为了一个微妙的负担。
人类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行走宇宙——而某些宇宙种族是可以的;人类需要仔细呵护自己的身体,以免受伤、生病——而某些宇宙种族则长生不死。
不同的地理环境造就了截然不同的生物特征。一颗橘子尚且如此,复杂的智慧生命就更是情况多样。
前往不同星球进行探索的初代远航队,就是人类变异的最初成员。
一开始,他们的变异还相当简单。比如说他们抵达了一颗重力极小的星球,并且长期在此地勘探、研究。这种环境就让他们的躯体运动能力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如果他们再去到另外一颗情况截然不同的星球,又遇到了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境遇,那么他们的“改变”就会越发明显、越发突兀,直到与人类看起来也截然不同。
一开始,人们只是将其看作是“改变”。
真正意义上提及“变异”,是因为这样的改变已经巨大到,足以让他们之间产生生殖隔离。
仍旧留在地球上的人类、远航至遥远星球的人类、定居外星的人类……这三者之间的距离,可能比他们自己想象得还要漫长。
第一次发现生殖隔离的时候,人类内部出现了一阵巨大的恐慌与震动,那进一步催生了所谓的“宇宙人类主义”浪潮。
其含义是,随着人类探索宇宙的步伐,他们理应不再是所谓的“地球人”,而是“宇宙人”。
宇宙人无所谓生殖隔离,因为人类的生殖功能完全可以由生物工程来替代。宇宙人类主义更追求精神上的发展,以及个体的成长与进步。
换言之,他们骄傲于自己“宇宙人类”的身份与定义。
在蛮荒时代之后的繁荣时代,宇宙人类主义曾经盛行一时,人类甚至可能会以自己千奇百态的“变化”为傲,认为那是宇宙赋予自己的独特象征。
不过,在战乱时代,以及后续无数场战争之中,宇宙人类主义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残酷的现实让人们意识到,他们无法统治宇宙,正如他们曾经也无法统治地球一样。
舞台或许变大了,但人类永远重蹈覆辙。
异族的出现,是在失落时代之后。那是大概四百年前,人类刚刚经历了惨痛的战争,失去了自己的母星。因此,在异族刚出现的时候,人类对异族并没有什么敌意——至少不如扩张时代那样。
异族是一种身高三米、强大健壮、全民皆兵的生物。
按照人类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几乎生来就是战士。他们生活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星球,因为强大的武力而慢慢对外扩张,直到与人类帝国的疆域发生了碰撞。
如果抛开异族大上人类一圈的身材,那么人类与异族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五官、面孔、四肢,乃至于一些暗地里流传的关于“性”方面的小道消息……
总而言之,异族与人类同源的说法,从一开始就存在了。
但这并不是什么罕见事儿。
毕竟,在人类探索宇宙的过程中,某些人类也曾经与一些宇宙种族通婚,生出一些混血儿……人类的基因被污染,他们也污染过其他种族的基因。
所以,或许异族就是人类与哪个种族的混血,也或许异族是人类的哪支失踪的远航队的后代。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在战争真正打响之后,这种猜测也并未消失,甚至反而甚嚣尘上。抛开残酷的杀戮不谈——虽然这“抛开”本身就很可笑——人们终究会对自己的敌人产生好奇。
在战争结束之后,对于异族的研究,也仍旧在继续。
虞时在星际网上查看那些公开消息的时候,突然惊讶地发现,此时在雅克星,就正在举办一场关于异族的展览会。
据说还有被俘虏的异族,作为“展品”参展。
虞时颇为费解地盯着这条新闻看了一会儿。
隔了一会儿,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去敲了敲隔壁谢尔菲斯的房门。
“……怎么了?”谢尔菲斯过了一会才过来开门,并且解释说,“我刚刚在洗澡。”
他只穿了一件浴袍就过来开门了,头发上甚至还有没冲干净的一些泡沫,脸上也有一些残留的水珠。
他这副模样难得一见,不过虞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谢尔菲斯,然后羡慕地说:“你身材真好,谢尔。”
谢尔菲斯失笑,他说:“等你做完检查,你也可以好好锻炼身体,然后就能强壮起来了。”
事实上,虞时并不只是注意到了谢尔菲斯的肌肉与身材,他同时也注意到谢尔菲斯皮肤上的伤疤。大部分伤疤都被浴袍遮住,也都已经淡化,但有一道,几乎覆盖了谢尔菲斯的整个左手臂,实在过于醒目。
虞时走进谢尔菲斯的房间,忍不住瞧了瞧那道可怖的伤疤。
谢尔菲斯注意到他的目光,便随口解释说:“这是在最终决战的时候,异族的王出现了身体上的变异,直接割开了我的机甲,然后伤到了我。”
这话让虞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手、手撕机甲?”
虞时的描述让谢尔菲斯一噎,他想了想,才解释说:“也可以这么形容吧。异族的变异是倾向于身体层面的变异,而他们的王也是变异的佼佼者。他变异出了相当锋利的骨刺。”
“……听起来不像是变异,而像是进化了。”虞时喃喃说。
“也的确有这种说法,不过,也并不是所有变异都是往好的方面。”谢尔菲斯坐在沙发上,目光依旧平静,“人类内部也出现过类似异族那样的变异。”
“但是?”
“变异的人类拥有了无比强壮的身体,但是却失去了神智,变成了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说着,谢尔菲斯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异族是怎么出现那样的变异的。”
虞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怎么了?突然过来敲门,发生什么了吗?”谢尔菲斯看虞时自己不说,就只好提醒一下。
“啊!我是突然看到,雅克星好像在办异族展览。”虞时打开了终端面板,给谢尔菲斯展示那条新闻,他疑惑地问,“还有这种展览?就像是参观动物园一样……”
如果单纯只是展现异族的文明、科技等等,那么虞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是,展览的名单上,却偏偏出现了“异族”这样的描述,让虞时瞬间感觉有些怪异。
那让他想到一些更为古老的事情,比如马戏团的侏儒表演、怪奇人类展览会之类的。
现在的人类帝国,也还有这种事情吗?
当然,他知道异族是人类的敌人。多余的同情心是没有必要的,他真正疑惑的是,现在还活着的异族应该都被俘虏了吧?还能成为“商品”加入这种展览?
谢尔菲斯默然片刻,最终,他解释说:“一些人类以豢养异族为荣。”
“……啊?”
“战后的某些风尚。”谢尔菲斯无奈,他尽可能解释得轻描淡写一点,“所以,那些被俘虏的异族本身,就已经成了生意。”
虞时呆呆地望着谢尔菲斯,最后,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有点郁闷地说:“人类啊。”
谢尔菲斯不太想和虞时继续这个话题,如果继续下去,那可能会涉及到一些(他认为)虞时不应当接触的领域。他对虞时总是有着一种过剩的保护欲。
所以,他转而问:“你对这个展览感兴趣吗?”
“有点吧。”虞时说,“……不过也就那么一点儿。”
他是对异族有点好奇,但……这种展览又让他觉得有点别扭。
谢尔菲斯大概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思索了一下,就说:“那我们就去看看好了。类似的展览还有很多……实际上,人类也被别的宇宙种族当做是展品,出现在他们的展览会上。”
“还有这种事情?”虞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宇宙有温情的一面,也有冷酷的一面。”谢尔菲斯尽可能平淡地解释这一切,“这些宇宙种族同样如此。说起来,中央星域每年都会办一场万族博览会。
“虽然实际上并没有一万种种族那么多,但几百种总归有的。这是商业性质的博览会,也征得了其他种族的同意,会展览各个种族的特色产物,也可以见到不同种族的生物。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那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的好像已经结束了,要等到明年。”
“好啊!”虞时立刻感兴趣地点点头,“明年我们一起去!”
决定好了这件事情,谢尔菲斯就让虞时赶紧去睡觉。
他已经发现了虞时“玩手机”的恶习,所以干脆主动监督虞时入睡。在离开虞时房间的时候,他关上灯,低声轻柔地说:“晚安,小鱼。”
“晚安,谢尔。”虞时喃喃说了一句。
在黑暗的房间中,虞时稍有睡意,但还是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四周都十分安静。片刻之后,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不好为什么要叹气,只是感觉有一种稍显复杂的情绪涌动在心中。
“……李尔。”隔了一会儿,他叫了自己的智能管家一声。
“我在。您怎么了?是时候睡觉了哦。”
“你觉得谢尔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虞时问,“我感觉我的存在已经严重影响他的生活轨迹了。”
智能管家好像卡了一下。
说到底,人类怎么能向人工智能求助感性问题呢?
过了一会儿,李尔回答了虞时的问题:“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在这件事情上,比起您的想法,阿琉斯先生的意愿才是更加重要的。
“或许,只是因为他‘愿意’这么做,而没有别的原因。”
“‘愿意’……”虞时喃喃说,他突然闷闷地笑了一声,说,“李尔,你肯定不知道人类会在什么场合说‘我愿意’。”
智能管家沉默了。
……还有人工智能不知道的事情?
虞时没有再胡思乱想,他很快陷入了沉眠。
梦中,或许有个面孔朦胧的人,对着他说了一声低沉而温柔的——“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