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回来了。”
神津真司远远就看到家里的灯竟然还亮着,他关上房门,一边脱下外套一边随口问道:“还没睡吗?”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甚至连头都没回,像一座陈列的雕塑,并不应声。
神津真司对这副冷淡的态度已经开始感到习惯,不过他还是更怀念在酒吧里那个温文尔雅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也很怀念那个懂得把握分寸的波本威士忌。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
“今天感觉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他走到沙发旁,与正巧抬头看过来的苏格兰威士忌对上视线,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果不其然地不带丝毫温度,神津真司摩挲着下巴,转身自言自语般地道:“看起来精神还是挺不错的……”
为了遮住脖颈那条细细的伤口,他今天特意穿了个高领打底衫,但是即使是再高级的面料,伤口和衣领摩擦时难免还是会产生一些刺痛感。
他脱下打底衫时才发现领口内侧泛着淡淡的红晕,大概是磨破了后还未完全凝好的血痂染上的。
神津真司随意挑了个白色短袖换上,从卧室里走出来,随手整理着衣襟上并不明显的褶皱,问道:“不准备睡吗?那要不要吃个宵夜?”
无人应答。
“吃面可以吗?”
依然无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诸伏景光听到从厨房里传来的一道声音:
“你不回答我就当作你默认了。”
神津真司熟练地准备着配料,他的厨艺水平并不精湛,但是作为一个独自生活的成年人,做两碗可以入口的清汤面还是不在话下的。
“你今天比昨天回来得早。”
神津真司转身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苏格兰威士忌已经站在他身后了,他有些意外,但是并没被吓到,忍不住感叹道:“苏格兰先生,你走路竟然都没有声音的。”
见对方仍旧盯着自己,他耸耸肩,不多解释,只是说:“今天没什么客人,干脆就提前下班了。”
锅里的水从底部升腾细小的气泡,没过一会儿便完全沸腾起来,他按照记忆中的步骤一丝不苟地把面条放进锅里。
“你把火开的太大了。”
“嗯?这样吗?”神津真司一愣,十分听劝地低头将加热温度调成中小火,“你看那这次可以……?”
他转头时才发现苏格兰威士忌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神津真司有些无奈,又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从橱柜里拿出来两人份的餐具摆在一旁备用。
那是一碗很普通的面条,不过胜在口味清淡,对一位病号来说是一份绝对不会出错的宵夜。
“……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好了。”
神津真司神情里难得地透出点尴尬的意味,身处那种笔直投射过来的不加丝毫掩饰目光中,即使是一向坦然的他也难免要生出些不自在。
“吃完以后再聊?”
诸伏景光“嗯”了一声,却没动,直到坐在餐桌另一边的人吃起来,他才终于拿起筷子。
他们之间有关信任的天平是歪斜的,这在意料之内,也是情理之中,神津真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难堪。
无论在何种情况下,能够保持最起码的警惕心是件好事,更何况苏格兰威士忌的工作性质特殊。
晚上吃太多也不好,所以他们很快就吃完了那两碗面,简单的宵夜过后,诸伏景光十分自觉地将碗筷拿到水池旁,打开水龙头清洗起来。
“我以前考虑买一台洗碗机,后来觉得这里就我一个人住,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就做罢了。”事实上,他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栋房子里竟然会同时居住两个人。
让客人洗碗不太好,但是他劝不动,毕竟苏格兰威士忌只会选择性地听他讲话,也只是选择性地给出回应。
但是让一位病患打扫卫生,而他在旁边坐着看或者回客厅里等着,他实在是良心难安,干脆就倚着厨房的门框闲聊几句。
虽然这次的闲聊是场独角戏。
神津真司又捡着无关紧要的话说了两句,全场只有水流声和碗碟清脆的碰撞声勉强算给了他些回应。
苏格兰威士忌擦干手,转身往外走,路过厨房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他。
神津真司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无声的交流方式,他回以微笑:“辛苦了,我们去沙发上聊吧。”
于是反客为主的病患先生又径直走向了沙发。
“你刚刚想问什么,现在可以问了。”
出乎意料的是,苏格兰威士忌重复了那个在宵夜之前的问题。
“你今天比昨天回来得早,为什么?”
“今天没什么客人,干脆就提前下班了……这个回答不够有说服力吗?”神津真司的语气里诡异地带了点迟疑。
“你不是那种人,就算没有人点单,你每天也会等到两点左右才下班。”
神津真司和一脸平常地说出那段话的苏格兰威士忌面面相觑,半晌,他心情复杂道:“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这么关注我的工作时间啊……”
“你们?”诸伏景光迅速锁定了那个字眼,“还有谁?”
“今天的确没什么客人,再加上有些担心你,左右也是闲着,不如提前回来。”神津真司按照顺序回答了前一个问题。
他说这话时看起来毫无心理压力,反而是听到“担心你”几个字时的诸伏景光看起来更不自然些。
但是很快,他的聊天对象仿佛已经忘记了他们最初的话题,继续追问道:“另外的那个人是谁?”
“苏格兰先生。”神津真司轻咳了两声,委婉提醒道:“我们是在聊天,不是在审讯,你再这样我可要回去睡觉了。”
诸伏景光盯着一旁几乎半个人陷在沙发中的男人,微攥拳头紧了紧,一字一顿毫无感情道:“抱歉。”
这语气可跟歉意沾不上什么关系,神津真司叹了口气——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捡回苏格兰威士忌以后,他叹气的次数几乎呈指数增长。
这一认知让他无法抑制地又叹了口气。
“好吧,其实是波本先生。”
神津真司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注意到苏格兰威士忌几乎是下一秒就沉默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又听苏格兰威士忌突然冷哼一声道:“原来是那家伙啊。”
等到那人完全抬起头时,神津真司才终于看清,其实那张清隽的脸上布满冷漠和嘲讽。
看这模样大概是要结束交流的意思,但是苏格兰威士忌仍然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神津真司一时间竟然没拿捏好要不要继续聊下去,他想了想,试探性地说:“我记得你和波本先生的关系一向不错来着?”
威士忌小队之间的捆绑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刻意遮掩反而会让人起疑心,诸伏景光敛着眸子,不冷不热道:“曾经也还算相处得不错吧,毕竟做了那么久的搭档。”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连语气都很熟悉。
“有人这么说过吗?”神津真司的表情十分诚恳:“你和波本先生,你们两位可真有默契啊。”
诸伏景光默不作声。
“不过,今天的波本先生也的确是让人头疼。”
倚靠在沙发里的男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回忆起今天那位客人反常的举动,面上露出些无奈。
“突然站起来做自我介绍、突然在路边等我、又突然说请我吃宵夜,果然还是有些难以理解,实在是……”太唐突了。
他对三瓶威士忌的感官评价一直都很不错,但是波本威士忌这一次的行为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出格——即使他心里清楚这种状况的出现其实是源于他前一天的某些举动。
他送了醉酒波本威士忌回安全屋,还很轻而易举地就被要走了电话号码,那让对方对他产生了一些奇怪的误会,就像是突然亮起的信号灯,波本威士忌或许误以为他们后续会产生一些过去没有的交际和交流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他一直都知道波本威士忌比其他两瓶威士忌拥有着更加强烈的探索欲和好奇心,这无伤大雅,有时候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优点,但是当这个特质表现出来的连锁反应折射到不同性格观念的人身上,有一定概率会让人感到被冒犯。
他目前倒是不至于觉得被冒犯到,但是如果波本威士忌继续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感到困扰,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与这位客人的来往范围。
在那几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里,有人可以一起聊上几句固然不错,但是如果对方并不能带给他正面的情绪反馈,那还不如不聊。
神津真司看了眼墙上的钟表,他今天特意提前下了班,但是吃过宵夜后还是已经很晚了,他站起身,准备先去洗个澡。
“因为他以前是个情报贩子。”
一道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神津真司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仍然留坐在沙发上的人,面露疑惑。
“那家伙以前是个情报贩子,就像改不掉那个毛病了似的,总是对一切未知和神秘充满好奇心。”那个曾代号为苏格兰威士忌的男人缓缓抬起头,从语气中判断不出真切的态度,仿佛只是突然想起了某事顺口一提,又或者是在普通地陈述什么事实。
“哦?”神津真司转过身,微笑着问:“这么说的话,原来是职业病吗?”
诸伏景光冷淡道:“或许吧。”
神津真司盯着那双不起波澜的眸子看了几秒,突然俯下身,凑近去看那双蓝色的眼睛——毫无疑问,那是一双令人赞叹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清澈明朗,那双眼睛锦上添花地赋予了它们的主人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苏格兰先生,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替波本先生解释吗?”他抛出了个问题,语气却用的是十成十的陈述句。
空气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仿佛瞬间凝固。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脸上还带着失血过后的苍白,但是脊背依旧笔挺,身形没有一丝晃动,像是一株历经风雨洗礼后仍然屹立不倒的青竹。
诸伏景光看着已经凑到面前的那张脸,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他几乎能从那人墨色浓稠的眸子里模糊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眼前那对瞳孔的颜色实在太过深沉,以至于会令人生出一种被透视感,仿佛无论有多么缜密的心思和精湛的技巧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都会荡然无存。
他无声无息地缓了口气,毫无征兆地,诸伏景光挑衅般地微微扬起下巴,这一举动再次压缩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成功地让他们之间的状况从审视与被审视变成了隐隐对峙。
神津真司看到一直以来面色冷淡的苏格兰威士忌突兀地露出了个笑容来,咬字清晰,慢条斯理道:“没错,就是这样,要去试试举报一下波本那家伙有卧底嫌疑吗?我很乐意能够听到一个逍遥法外的罪犯被琴酒处决的消息。”
神津真司一愣,像是认不出眼前的人了似的快速地眨眨眼,噗呲笑出声,直起身,抱肘懒洋洋道:“琴酒有时候作风是有些激进,但是也不要把他形容得好像什么无情的杀人机器一样啊。”
他绝口不提有关卧底的词汇,反而关注点清奇地说:“不过我很高兴能发现你其实还保留着个人情绪,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吗?不如多笑笑吧。”
诸伏景光冷笑一声,几乎是在对方主动拉开距离的那一刻就恢复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站起身,径直与站在沙发旁的另一人的身影错过,向卧室的方向走去。
神津真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得对着那个背影无奈补充道:“……其实我指的并不是那种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
然而对方的耳膜仿佛自动过滤掉了这些话,神津真司歪了歪头,明白自己这又是被选择性无视了。
“苏格兰先生,如果你想的话,我不介意邀请波本先生来家里做个客。”他试图叫住那位过于反客为主了些的先生。
“好啊,然后组织里最享有盛名的情报人员就会知道,有人把一个叛逃的卧底藏在家里。”苏格兰威士忌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留下一句话,反感之情溢于言表。
很快,清脆的关门声响起,客卧的门随之关得不留一丝缝隙。
“真是……”
神津真司望着那扇严丝合缝的门,哑然失笑,摇摇头,转身走向浴室。
“口是心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