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五年前,初夏的清晨。
任潇潇神情木然地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听着前面人的窃窃私语。
“谁死了?”
“听说是李琳家的小孩。”
“李琳?哪个李琳?”
“就是那个南下打工以为傍了大款结果大着肚子被赶回来又找了个老实人接盘的那个李寡妇。”
“唷,那死的不就是那个私生女?”
“是啊,小孩也是可怜,亲爹有钱不管她,后爹也恨她,当妈的只顾着小儿子,真是作孽。”
“我看是现在的小孩心理越来越脆弱了,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
“就是,像我们小时候哪个不是被爹妈抽得哭爹喊娘不管不问的,不也好好长这么大了吗。”
“就这身份,家里还能供她上学,算是仁至义尽了。”
“人都没了,嘴上还是积点德吧!”
……
聊着八卦的人眉飞色舞,面上的同情怜悯也像是临时糊上去的一层假皮。
任潇潇前面是一个家长送小孩去上学,看到人群聚集也跟着来凑热闹,她从人群的缝隙里面窥见满地的鲜血,救护车呼啸着挤进人群,医生高喊着让一让。
年轻的家长皱起眉头,伸手捂住孩子的眼睛,紧跟着又想捂住她的耳朵。
但两只手怎么也不够用,她抱起孩子,将女儿好奇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匆匆转身离开。
离救护车最近的人们摇头叹气。
很快话传到后面,他们说血还是热的。
医生徒劳地做了十几分钟急救,实际上在那之前就可以宣判死亡了。
任潇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新手机。
挂坠上小小的金老鼠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摇晃了几下,更显得憨态可掬。
手机是躺在地上的那个女孩子给她买的,说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为此她翘了整整一周的课,早出晚归地跑到市里打零工,又跟同学借了几百块钱,才勉强凑足了费用。
任潇潇只在拿到手的时候腼腆地笑着说了声“谢谢”。
但这已经足够让她为这两个字高兴好几天了。
她叫李一一。
名字没有什么很特殊的含义,她妈妈认识的字不多,第一次给女儿填表格的时候只写了一个“李”字就停下。
工作人员把后面随手乱画的线条当成了“一、一”。
她的名字就这样草率地定了下来。
任潇潇和李一一应该算是熟悉的。
她们出生在同一个村庄里,年龄相仿,李一一比任潇潇大一岁半,在村子里的同龄人当中是唯二的两个女孩。
任潇潇是独生女,原因是父亲意外受伤失去了生育能力。
村子里的人都说他们生了个赔钱货,父母因此都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
李一一更不幸一些,她是女孩儿,还是私生女,继父并没有因此放松对她的敌意,母亲因为旧事落下了精神问题,隔一段时间就要发疯,一发疯便只发泄到女儿头上。
虽然清醒过来之后,她也会哭嚎着抱着李一一说对不起,但李一一还是很害怕她。
同命相怜的两个女孩理所当然地抱团取暖。
李一一无疑是很喜欢任潇潇的。
而任潇潇对她说不上讨厌,但也没有很喜欢。
任潇潇不理解李一一,不理解她为什么从小就喜欢黏在自己身上,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没人的角落偷偷亲吻自己,更不理解她为什么总将“我喜欢你”几个字说得那么郑重其事。
对于那些怪异的接触,她本能地觉得厌恶。
但李一一对她很好,比她的亲生父母还好。
甚至可以说,李一一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任潇潇舍不得推开她。
两人都在上初中的时候,李一一随着继父和母亲搬到了县里。
生活条件变好了,母亲动手打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一心扑在才几岁大的弟弟身上,但李一一从来没有忘记任潇潇这个留在乡下的朋友。
每到周末或者其他假期,李一一总会去把任潇潇接出去玩,有时候还会留她在家里小住几天。
看在女儿每次回来都会带不少礼物回来的份上,任潇潇的父母对此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任潇潇渐渐开始讨厌李一一了。
尤其是当她升入镇上的高中,第一次真正理解“同性恋”这三个字的含义之后,她觉得很恶心。
就在几个小时前的深夜。
午夜十二点的前一分钟,任潇潇收到了李一一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我累了。
再见,潇潇。
七个字带三个标点符号。
下面跟着一张学校顶层的夜景俯视图照片。
任潇潇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最近的几次见面中,李一一越来越频繁地抱着她,偶尔会说“我好累”、“死了是不是会轻松一点”、“我想死”。
而任潇潇推开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她假装看不懂李一一眼底痛苦的挣扎与乞求。
或许应该把她送过的礼物都还回去。
任潇潇这么想过几次,最好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
小地方的人不懂这些,不会多想,但以后要是去了大城市,绝对会被当做异类。那很丢脸。
但是算礼物还礼物又太麻烦了,一日复一日的拖延,连张清单都没有列出来。
在任潇潇还没有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李一一就发来了最后的那条短信。
一开始,任潇潇躺在床上没有动弹,颇有些厌烦地想,这是在威胁我吗?
她闭上眼睛,但一直到后半夜都没能睡着。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终于还是爬起来,趁父母还没有醒的时候跑出了家门。
下了车之后,她一路狂奔向李一一的学校,在门口停下来的时候心脏怦怦直跳。
她不知道那是气喘还是慌张。
医生将盖着白布的尸体抬上车,任潇潇挤进人群,看着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下意识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停了片刻,又迟疑着收回去。
一阵巨大的恐慌笼罩着她的心脏。
呆呆地看着救护车远去的时候,任潇潇脑海里只剩下了两句话——
再也没有人对她那样好了。
再也没有人那样爱她了。
……
任潇潇并不喜欢虞兰时。
甚至比讨厌李一一的时候还要更加讨厌虞兰时。
这样的人好像就因为有了一点钱便可以趾高气扬起来,去哪里都能够受到别人的优待。
别人对着她点头哈腰谄媚得好像一条狗,看到身边的自己,却又能抬着下巴甩出一副睥睨轻蔑的眼神。
任潇潇憎恨那种眼神,也厌恶着为她招来那些轻蔑的虞兰时。
可她离不开虞兰时。
曾经她觉得自己是逃脱不开对方的控制。
后来虞兰时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她才发现是自己不能让虞兰时离开。
她舍不得。
舍不得虞兰时给她带来的能够随时甩脸的底气。
舍不得虞兰时舔狗一样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看到曾经像条忠心耿耿的狗一样围绕在自己身边打转的人如今对着新人言笑晏晏,任潇潇终于承认,自己后悔了。
她想让曾经那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虞兰时回来。
然后就像当初独自在李一一跳楼自杀的现场徘徊的时候一样,她听见了充满蛊|惑性的声音问她有什么愿望。
在未清理干净的血泊里,她说想要一个比李一一更爱她、对她更好的人。
在虞兰时抛弃她之后,她说想要之前那个只对她好的虞兰时回来。
第一次许愿,虞兰时在半年内找到了她,对她一见钟情,死缠烂打,倾尽一切地去捧她、宠她。
短短几年,被所有人嫌弃的乡村赔钱货,顺风顺水地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大明星。
第二次许愿,暴怒的乔星回差点捅穿她的脑袋。
“你知道‘许愿’意味着什么吗?”乔星回强压着怒气质问她。
“……不知道。”任潇潇颤抖着声音回答,就连眼睫毛都因为害怕而不断颤动着,“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下意识为自己争辩。
但其实是隐约有感觉的。
与魔鬼做交易怎么会真的一无所觉?
况且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交易”这两个字是意味着什么了。
就像李一一对她那么好,就是想要从她身上获取关注和爱意回馈。
对她一见钟情却从不碰她的虞兰时对她那么好,也一定需要一些代价。
只不过那些代价似乎并不由她本人来支付,她便不在乎。
而现在她试图撇清一切责任,也是因为她很清楚,一旦说明真相,乔星回说不定真的会愤怒到抑制不住冲动杀了她。
但那样蹩脚的掩饰,就连刚认识的原渡都看出来她在撒谎。
原渡选择拦住乔星回:“冷静!她要是现在出了事,虞兰时有可能也回不来了!”
“虞兰时”三个字的效果立竿见影。
乔星回放下了手里的刀,松开了按住任潇潇脑袋的手。
任潇潇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觉眼前一花,紧跟着额头上传来一阵剧痛。
碎裂的镜面哗啦啦落地。
任潇潇感觉额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眼角。
眼泪混着鲜血一点点滴落到桌面上。
被撞出裂缝的残存镜面拼凑出一张扭曲的脸。
“我只问一遍。”乔星回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是想要这条命,还是想现在就下去陪你那个好、朋、友。”